天,渐渐黑下来。

细米的妈妈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在嘴里嘀咕着:“这个死孩子,又不知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但细米迟迟不归的事,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所以细米的妈妈也就没有太往心上去,依然忙她的活儿。

梅纹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帮细米的妈妈干活,见天越来越黑,心里也愈加感到惴惴不安。说是在干活,但却是心不在焉。院子已经被细米的妈妈仔细扫过一遍了,她却又拿了扫帚去扫。细米的妈妈说:“地已扫过了。”她也未听见。细米的妈妈提高了声音说:“地已扫过了。”她一惊,等终于明白了细米的妈妈在说什么之后,她低着头,看着干干净净的地,声音低低地说:“原来扫过了。”她放下扫帚,又去帮着细米的妈妈去摘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等怀里抱了一堆衣服,她便向一只大柳篮子走去。她要把衣服放在篮子里,但走着走着,却走向了一只盛了水的木盆——她忘了这是一抱干净的衣服,而将它们当成了一堆脏衣服,她要把这抱衣服放进水盆里。差不多每天早晨,她都要帮细米的妈妈干洗衣的活,一家人的衣服,由她搜罗来,然后用水泡上,再由细米的妈妈一件一件地洗净,最后她帮细米的妈妈一起将它们晾到一根长长的绳子上。细米的妈妈见梅纹抱着衣服不向柳篮子走却向木盆走,感到奇怪,还未等她喊出声来,梅纹已将一抱衣服放进了水盆。细米的妈妈“噗嗤”一声笑了:“你把衣服放在哪儿啦?”梅纹低头一看,一吐舌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了。

天完全地黑下来。

杜子渐回来了,问:“细米呢?”

细米的妈妈说:“谁知道他在哪儿玩呢?这孩子玩不死!”

该吃晚饭了,细米的妈妈摆好饭菜,说:“不等他,让他玩去!”

梅纹没有心思吃饭,坐在桌前,不时地瞥一眼门口。

吃完晚饭收拾完碗筷,细米的妈妈终于沉不住气了,就走出院门,大声地呼唤起来:“细米——!”并走出校门,走向后边的村子。

梅纹与翘翘跟在后边。

路上遇到人,细米的妈妈就问:“见到我们家细米了吗?”

都说没有见到。

细米的妈妈心里便有点焦急起来:“他人上哪儿去了呢?”便放开喉咙呼唤起来,“细米——!”

梅纹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红藕听到呼唤声,从家中跑来了,说:“姑妈,我看见细米了,他往那儿跑了。”她指了指远处的田野说,“我问他去哪儿,他不回答我。”

于是,细米的妈妈转身往田野上呼唤着:“细米——!”

田野苍苍,空空寂寂。

杜子渐以及林秀穗他们也都走出校园,朝细米的妈妈她们走来,还有一些村里人,也赶来了。

“这孩子去哪儿了呢?”细米的妈妈开始担忧起来,“天这么晚了。他以往玩起来,也不知往家走,但一喊他,就会答应的。”

杜子渐问红藕:“你看见细米,大概是什么时候?”

红藕想了想说:“最后一节课刚下一会儿。”

一群人都站在夜色笼罩下的路上,见行人走过时,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都要问一句:“你见到细米了吗?”“你见到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吗?”

朱金根他们也都赶来了,杜子渐问谁谁都说细米离开篮球场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人们猜测着细米的去向,但任何的猜测都显得根据不足。

红藕和朱金根们在大人们议论时,有时会参与进来说一说他们的看法,有时转过身去,冲着田野大叫一声:“细米——!”

大人们商量的结果是分头去找。于是,三四个人一伙,有大人,有细米的同学,朝不同方向出发了,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呼唤声:“细米——!”

梅纹紧紧抓住红藕的手,走在河岸上,走在田野上。红藕不住地喊着细米的名字,喊累了,她就由别人喊去。她对梅纹说:“细米今天往那边跑时,怪怪的,好像后头有人在追他,不像是跑到哪儿去玩,好像是逃跑的样子。”红藕觉得梅纹的手冰凉冰凉的。

夜深了,各路人马都回到了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有打听到有什么人今天下午见到过细米。

细米的妈妈哭了起来。

梅纹走过来,抓住细米妈妈的手,说:“师娘,细米不会有事的,真的不会有事的……”她声音变得低低的,“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红藕也哭了。

男人们都还沉得住气,说:“这孩子可能去了一个我们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这么大的孩子了,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有,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突然地回来了。”

大人们商量了一阵,又开始了第二拨寻找。这回,有去远处的——十几里外,有细米家几家亲戚。

凌晨三四点钟,各路人马又返回稻香渡中学,带回来的消息还是一样的:没有找到细米,也没打听到有什么人见到过细米。

这时,众人都疲乏至极,朱金根倒在草垛下就睡着了。杜子渐说:“谢谢诸位了,大伙先散了吧,等天亮后再说吧,我想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众人散去。

梅纹虽然精疲力竭,但却不肯离去,坚持着守候在细米妈妈的身旁。

“天不早了,去睡吧。他死不了的……死了倒也好。打他出世,就没有让人省心过,我和他爸把心都操碎了。你去睡会儿吧,去吧……”

梅纹离开细米家没有回她的房间,却独自一人走出了校园。

门外,翘翘冲着田野在呜咽着。

夜色苍茫,梅纹在凉飕飕的夜风中向前眺望,只见田野皆被黑暗所淹没,心中满是担忧、落寞与伤悲。凉风抚慰她的面颊,心头一酸,眼中便流出泪来:你人在哪儿呀?

她实在太累了,便在田埂上坐下了,她的前后左右都是麦田,麦子在风中挤挤擦擦,“沙沙”作响。她抬头望天空,一牙细月,正在西沉,许多往事,零零碎碎地在她的脑海中飘忽着,其中十有八九,都是关于细米的……

她的心头忽然一动,立即站起身来——她在回想那年细米带她去芦荡中的瞭望塔时,突然意识到了此刻细米身在何处。她几乎在心中断定:他一定在那儿。她朝远处的河边跑去,乡野土路,坑坑洼洼不平,她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

她在河边上找到了一只小船,但见河水浩荡,不免有些胆怯。恰在这时,翘翘跑到了她的脚下。它立起身,用温乎乎的舌头舔了舔她冰凉的手后,先跳到了船上。她再也不用害怕了,上了船,便朝芦荡深处划去。

她依然记得那天去瞭望塔的弯弯曲曲的水道。

隐隐约约地看见瞭望塔了,她心头一阵激动,将船划得更快了一些。

还未等船靠岸,翘翘早已纵身一跃,从船头蹿到了岸上。它似乎已经闻到了主人的气息,撇下梅纹,只顾穿过芦苇,向瞭望塔“呼哧呼哧”地跑去。

在瞭望塔最高处的台阶上,正坐着细米。

自从昨天下午从家中跑出,他穿过树林、桑地与高粱田,划船进入芦苇荡后,就一直藏在瞭望塔上。昨天下午,他就坐在那儿,现在,他还坐在那儿。就是那么坐着,两眼呆呆,心里空空,仿佛凝固在了那儿。

翘翘飞快来到他身边,见了他,又往他肩上爬,又往他怀里钻,又舔他的手,又舔他的面颊,摇头摆尾,嘴里哼哼唧唧。

细米一把将翘翘抱住,眼泪顿时汩汩而出。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将头埋进翘翘茸茸的毛里。

梅纹走到他身边,轻声喘息着:“那么多人都在找你……”她在他身旁坐下,“回家吧。”

细米摇了摇头。

她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握着。那只手凉极了,并且在微微发颤。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头发经了一夜的露水,是潮湿的。她脱下薄薄的毛衣,披在他身上。

细米忽然“哇哇”大哭。

她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紧紧地抱着。

细米在她怀中呜咽着:“我不是小七子……”

“别说傻话了。”

“我不是小七子……”

“还说傻话。”她将他搂得更紧。

正是遍地油菜花黄的季节,夜风将沾有露水气息的油菜花的香气,从田野上吹来,在芦荡里又与菖蒲、芦花、青苔与水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环绕、飘散在他们的四周。

她将脸浅浅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闻到了一股带着汗味的特有的男孩的气息,禁不住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头发里。她又无声地哭泣起来,并在嘴中小声说着:“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他的头发里。

他将脸贴在她温暖的胸前,他听见了她柔和而纯净的心声。丝丝气息,使他想起六岁前钻在妈妈的怀里所闻到的那股体香。那股体香曾使他极容易地酣甜入睡。他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服。

天已拂晓,河水被朝霞所染,慢慢变成橘红色。早飞的鸟,已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飞翔,不时叫出一串长音,犹如一串晶莹闪亮的水珠,从空中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