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又将举行数学单科片考。

梅纹仍时常被感伤所纠缠,而无法集中注意力用于她所负责的班级。她在努力,企图从那种一旦伤感起来就不能自拔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但总是无法彻底阻止思绪的飘忽。她会不由自主地忘掉一切而沉浸在对父母的追忆以及由这种追忆而造成的温暖与悲凉之中。她能彻夜不眠地去想她的苏州小城、那座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小楼。刚刚红润了一点的面色,会随着这种难以终了的思念而转成苍白与疲倦。其间,他人的关爱、呵护与爱抚,会使她一度走出痛苦的思念,那时,她的面色又渐渐转为红润。然而,不久就会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的触发,而再度陷入那番情景。这一在内心深处暗藏着的疼处,往往是一触即发。

而与这种悲哀的对抗,使她变得更加心力交瘁。

她经常无神地站在讲台上,此时,她眼前的孩子们变得模糊起来,直到视野间一片空白。她的身体一直较为虚弱,而一个老师,尤其是一个管理难以安分守己的初中生的老师,却需要有一番很好的精力。身与心的疲倦,使她放弃了对许多事情的认真。她的这个班,失去了张力,显得松松垮垮。

随着又一次片考的来临,她不时地会有一种紧张,甚至会有恐惧。然而,她却又无法进入井然有序、分秒必争的临战状态。从细米的妈妈到杜子渐、到稻香渡的全体老师,都在为她着急。

下星期二上午,片考就要进行。

细米的心头生长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他的眼中流露出焦灼与诡秘。因为心里头有心思,他言语少了,并常独自待在一处。在草垛的背后,在林子的深处,在一切无人的地方,他悄然无声地想着。那个念头使他紧张、兴奋,并伴有一阵阵的战栗。那时,他会东张西望,仿佛觉得有人在暗中看出了他的念头。

一句话:他要盗卷。

念头最终明确并坚定起来,他开始时不时地瞟一眼父亲别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

父亲既是稻香渡中学的校长,也是这一片地区的学校的片长。每次片考,都由他组织老师出考卷,并由他负责保管考卷。在开考的那天,各学校的老师被打乱重新编排,然后各自从他这里领了考卷,到指定的学校,在统一的时间,向学生发放考卷并负责监考。这是个严肃而紧张的日子,整个事情充满保密色彩。许多年来,杜子渐就一直担任片长。他十分在意这一地区的老师们对他的这份至高无上的信任,事情做得非常仔细与严密,从未出过差错。在这样的时刻,因为有了片长的权力与义务,他就不再是稻香渡中学的校长。

细米知道,此时考卷正安静地躺在父亲办公室里那个上了锁的铁柜里。

父亲走动着,那串钥匙在他的腰间闪烁着,并发出诱人的声响。

在考卷尚未发出之前的这段时间,这串钥匙会一天二十四小时跟随父亲,稻香渡中学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它们。

它们锁着秘密、荣誉与羞愧。

细米的心里、目光里,就只剩下了这串钥匙。他不管想什么,看什么,这串钥匙都会“叮当”作响地挤走一切,结果是想什么都是钥匙,看什么也都是钥匙。

细米不知道他怎么样才能取到这串钥匙。

翘翘似乎知道细米的心思,它也经常歪起脑袋来看杜子渐腰间的这串钥匙。

杜子渐每天中午都要有一觉,雷打不动。这对于细米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刚吃完午饭,杜子渐的神色就开始疲倦。他先是打哈欠,紧接着就开始用双手搓脸。他企图让自己再挺一小会儿,但无济于事。困倦袭来时,只有上床才是惟一的办法。他本来是想与饭后的老师们聊天的,但终于坚持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说:“不行,我得睡一会儿。”

细米盼的就是这一刻。

杜子渐进了房间,将门虚掩了一下,倒头便睡。

细米在那间小屋里心不在焉地雕刻着一件新的作品,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刀上。他在听着父亲房间里的动静,他一定要拿到那串钥匙,但吃不准究竟何时下手合适。刀子在坚硬的木头上滑动了一下,差点划破他的手,木料上留下了一道多余的刀痕。

父亲的房间传来鼾声。

妈妈去外婆家了,除了翘翘,没有第二双眼睛。

细米必须抓住这一机会。

父亲的鼾声由弱而强,抑扬顿挫,并富有节奏感。

细米轻轻放下手中的雕刻刀,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的房间门口。

老师们也都午睡了,学生还未上学,校园十分安静,只有梧桐树顶上有几只小鸟在鸣叫。

细米在父亲的房间门口听了听,却又转身离开了。他走出家门,往外面看了看,见校园里空无一人,才重返屋里。站在父亲房间门口,他的心速开始加快,小鼓一般“咚咚”乱敲。

鼾声、心鼓,交织在一起,装满了一屋子。

细米轻轻推着房门。

房门“吱呀”响了。

细米张大嘴巴喘息着,停了停,才又再度推门——推得极慢,推开一道只容得下翘翘进出的门缝,就仿佛用了人一辈子的光阴。

透过门缝,细米看到了父亲正脸朝里侧卧着,他的裤子晾在床头的栏杆上。

翘翘一直跟随着细米,不发一丝声响。

细米蹲下,抚摸着翘翘的脑袋,然后指了指在床头上晾着的父亲的裤子。

翘翘舔了舔细米的手背,带着细米的心愿与重托,从门缝里钻进父亲的房间。

细米趴在门缝上,密切注视着翘翘。

翘翘的走动如灰尘落在地面,毫无声响。它回头看了一眼细米,轻轻扇动了几下耳朵,然后慢慢地直立起身体,将两只前爪搭在床头上。

父亲的鼾声进入高潮,声势浩大。

翘翘被鼾声所震,显出几分胆怯,很长时间只是将前爪搭在床头,不敢轻举妄动。

细米朝翘翘使了使眼色,希望它能早点下嘴。

翘翘终于用嘴叼住了裤子。它小心翼翼地将裤子往下拽着,拽得极有耐心。此时的翘翘不像是一只狗,而更像是一个细心的人。

裤子慢慢往下滑落。

细米的心慢慢往下沉坠。

分量在裤腰上,当裤腰终于翻越过床头时,裤子一下跌落下来,裤带上别着的钥匙与地面相撞,发出“叮当”之声。

父亲的鼾声顿时停住了。

细米闭起双眼。

父亲无法从困倦中完全清醒过来,他吃力地半睁着眼睛,望着翘翘。

翘翘到底是一条狗,它忽略了父亲的目光,用嘴叼着裤子,往门口拖去。

父亲看着,模模糊糊之中,觉得有趣。眼见着裤子在地上渐渐远去,他翻身到床边,一伸胳膊,将裤子抓住了:“死狗,你要干什么?”他将裤子重新晾到床头上。

翘翘摇着尾巴,望着晾回到床头上的裤子。

父亲没有精神理会翘翘,接着睡。

等鼾声再度响起,翘翘又开始重复先前的动作,而结果也与先前一样:裤腰翻越过床头时,整个裤子跌落在地,钥匙发出“叮当”一声。

父亲再次醒来,眯眼看着翘翘的把戏。当裤子就要拖出他的手够不着的地方时,他又一伸胳膊,将裤子抓住了。

翘翘很可笑,居然咬着裤管不撒口。

父亲猛一拉,将裤子拉到床上,随即大喊一声:“细米!”

细米浑身一激灵:“哎。”

“将狗唤出去!”

细米无奈,只好朝翘翘招了招手,让它出来。

翘翘不干,摇着尾巴,两眼还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裤子。

“听见没有,将狗弄出去!”

细米只好推开房门,将翘翘拖出了父亲的房间。

细米和翘翘往门外走时,就听父亲在嘀咕:“死狗,怎么对我的裤子有这么大兴趣!”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细米又有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父亲将长裤脱下,放在荷塘边的草地上,只穿一条短裤,下荷塘盘藕头去了。

每年的这一时节,父亲都要隔几天下一次荷塘。那荷蔓在泥中四处乱窜,其头如钻,如能钻洞的鳗鱼脑袋,常往塘边的硬泥里钻,必须得有人下塘,在水中摸索到它们,然后轻轻拢住,将它们的头盘向荷塘中央。

细米十分清楚,父亲每下一回塘,都得有三四个小时的工夫。

父亲的裤子,被五月的阳光照耀着,那串钥匙正暴露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细米装着在草丛里抓虫子,拿眼睛不时地瞟着那串钥匙。他想不出好主意来,很生自己的气。

天色变阴,看样子要下雨。

主意说来就来,细米连忙跑回家,拿了一把雨伞,直往荷塘边跑,一边跑一边撑开伞。他大大方方地来到父亲的裤子跟前,背对着父亲蹲了下来,将自己和父亲的裤子罩在伞下。

杜子渐问:“你拿伞干什么?”

细米一边摘裤带上的钥匙,一边说:“爸,天要下雨了,我用雨伞给你罩住裤子。”

村里一个农民正在荷塘边摸螺蛳,说:“杜校长,你家儿子孝顺哎。”

杜子渐直起腰来,笑了笑。

细米将钥匙揣进口袋,依然装出一副玩耍的样子,还哼唱着,慢慢离开了荷塘。估计走出了父亲的视野,立即跑向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一个老师。

细米对父亲门上的钥匙十分熟悉,一眼就认出门锁的钥匙。他终究有点慌乱,手哆哆嗦嗦,捅了好一阵,才将钥匙送进锁眼。门打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四周,将门轻轻关上。

翘翘就在办公室的大门口站着,两耳竖直,细心听着四周的动静。

细米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将一张考卷揣进怀里。他重新锁上柜子,打开门,再探头看看动静,溜出门来,将门重新锁好,然后与狗一起,往荷塘边走来。他必须趁早将钥匙重新别回父亲的裤带上。

而出乎细米的意料,父亲今天没有在荷塘里做长时间的停留,已经上岸来了。还未等细米别回钥匙,他就抓起了伞下的裤子,往河边洗腿上的泥去了。

细米在裤兜里攥着那串钥匙,不知如何是好了。

杜子渐坐在河边上洗着腿上的泥,裤子团成一团,就放在他的身旁。

细米看到了那根光溜溜的皮带。

杜子渐穿上裤子,他在系皮带时,似乎觉得上面少了什么,稍微疑惑了一下,但并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意识,便走上岸来了。

细米在一旁,惴惴不安。

当杜子渐欲要走进院门时,下意识地一摸裤带,终于发觉钥匙已不在裤带上。他连忙又在裤带上摸了摸,并转身低头看了看脚底下,说:“我的钥匙呢?”

细米在裤兜里的手出汗了。他将手拿出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有一股浓烈的金属臭味。

杜子渐连忙向河边走去,见没有钥匙,又向荷塘边走去,看到细米时,问:“看见我的钥匙没有?”

细米摇摇头。

杜子渐在刚才放裤子的草丛中寻找着。

细米连忙过来,做出一副帮着寻找钥匙的样子。

翘翘也在草丛里嗅来嗅去。

细米在父亲背对着他往前寻找的那一刻,将钥匙悄悄地丢在了草丛中,然后继续做出寻找的样子,往一旁慢慢走去。

杜子渐又转身寻找过来,而这时,翘翘正巧看到了那串钥匙。它“汪汪”叫了两声,然后将钥匙叼起,朝杜子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