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纹回来后就躺倒了,一躺就是一个星期。她心里想起来,可是身子却不由她。

她瘦成一片芦苇叶儿,盖着被子却看不出被子底下还有个人。细米的妈妈用热毛巾给她擦擦脸说:“你先别惦记着起来。”

她只好躺着,但并无困倦。悲哀已经淡去,只是心不时地会被一种什么东西所触动,那时,薄而凉的泪水就会慢慢流出。白天,她都是醒着的,夜里也不怎么睡得着。她并不焦躁,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显得十分安静。

她会想起青色的苏州城,可它似乎正在记忆中远去。想起它时,她会有一点点心疼,但并不深刻。

早晨,阳光照进屋里,她会长久地注视着窗前桌子上所放着的两件东西:一块木料,一只小巧玲珑的箱子。

那天,她去认领从水中打捞出来的遗物时,在墙角上看到了这块木料。很显然,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是遗物,以为是随水漂来的,只是觉得是块不错的木料,才顺便捞了起来。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块木料是属于父亲的。她好像曾经见过这块木料似的,其实她只是在父亲的信中听父亲说起过。她认领了它。

这块木料,与其说它是块木料,还不如说它是块铁——铁的颜色,铁一般沉重。

阳光下,它泛着铁一般的光泽。

那只小巧玲珑的箱子,是她从那座青瓦小楼里取出的惟一的东西:那是父亲出访欧洲时带回的一套雕刻刀,是父亲最钟爱的一套。

红藕她们几个女孩会不时地来到她的房间。她们会“唧唧喳喳”地向她说班上的事,说学校的事,说稻香渡的事。

她听着,有时会微微一笑。

红藕对她说:“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跳格子。”

琴子说:“那盘格子还没跳完呢。”

红藕说:“你还差两步。”

她笑笑,点点头……

细米的妈妈对梅纹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这些日子里,她对梅纹的怜爱已到了极致。这种怜爱感染了稻香渡的全体老师与学生,也感染了稻香渡的全体村民。

梅纹羞涩但却又很坦然地接受着细米的妈妈所给予她的一切爱抚与照顾。

还有郁容晚温暖的口琴声。他从荷塘边挪到了她的窗下。常常是夜很深了,他才离开稻香渡。

人去了,但琴声似乎还在,像风在梅纹的屋前屋后绕来绕去。

细米在梅纹躺倒后,就一直未进过她的房间。他从妈妈的脸色、情绪与忙碌里,感受着梅纹。这几天,他老坐在门槛上,望着白栅栏想什么心思。

妈妈问:“细米,你老发什么愣?”

细米问:“妈妈,湖里还会有那种金鲤鱼吗?”

“有大概还是有的,但已很少了。我都好几年不见这种鱼了,还是在你八岁那年你生病时买到过一条。”

细米记得,八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瘦弱得像只猴,也是躺在床上起不来,后来,妈妈买到了一条那种鱼,熬了汤。说来也真是神奇,他连喝了几顿那种鱼汤,身体竟然一天一天地有了力气。

妈妈说:“这鱼,是这地方的稀罕。听你爸说,就我们这儿的湖里有,别的地方还没有呢。”

细米还依稀记着这种鱼:金色的,嘴巴翘翘的,有四个鼻孔,尾巴是透明的,像玻璃。

妈妈忙,没有往深处想细米问这个干什么。

细米也不想告诉妈妈他要干什么。他要悄悄地去做一件事:从湖里网一条金鲤鱼。他认定只有这条鱼能使梅纹的身体恢复气力。他从红藕家借了渔网。这天天还未亮,他就溜出家门,扛着头天就在草垛下藏着的网出发了。走了几步,他还回头看了一眼梅纹房间的窗子。

只有翘翘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它在他身前身后地跑着,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田野灰白一片。

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很动听。走了几步,他感到耳朵冻疼了,便放下了帽子。渔网很长,渐渐在他肩上颠散,耷拉在了雪地上。他整了几次,但都是不一会儿又颠散了,又耷拉在雪地上。他懒得再去整它,干脆就让它耷拉在雪地上。渔网从雪地上拖过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印迹,像夏天天晴时的夜空里一颗彗星拖着的一条长长的尾巴。

翘翘喷出的热气,在寒气中变成一团团白雾。

走到湖边,太阳出来了。

细米将网扔到头天就藏在芦苇丛里的小船上,然后和翘翘一起跳了上去。

湖上结了薄冰,小船行过时,薄冰破裂成无数的碎片,并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秋天已经飘尽了芦花的芦苇,经一夜的大雪,仿佛又重新开满了白色的芦花,并且比秋天的还要蓬松肥大,像翘翘的尾巴。

细米荡着双桨,每当桨叩到水面时,薄冰就像蛋壳被敲成两个小洞,双桨一用力,船头的冰就“咔嚓咔嚓”地断裂,漂向水底。

细米必须要将船划到湖的中央去,因为那里没有结冰,好下渔网。再说,金鲤鱼一般生活在深水处。

阳光已经照到了大湖,大湖金光闪烁,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船忽然快了起来——薄冰已留在了船后。细米掉头往回看,岸上的房屋与树木虽然历历在目,却似乎都变小了。

小船停在大湖中央,从岸上看,不像船,像一道黑色的弧线。

翘翘冲着水面叫了几声,细米的第一网,在他猛地一个旋身之后,已经如花盛开在阳光下,然后飘飘而下,如一片雨落进水中。他静静地等候着,估计网已完全沉到湖底之后,才开始拉网。湖水很冷,湿漉漉的网像长满了利刺,使细米感到钻心般疼痛,他不时地将手放在裤子上擦一下,又放到嘴边哈几口热气。

第一网打上来几条鲫鱼,他毫不犹豫地将它们重新扔到湖里。他不稀罕这些鱼,他要的是金鲤鱼。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里,细米就这样撒网、拉网、再撒网、再拉网。他内心当然希望能很快网到一条金鲤鱼,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有足够的耐心与毅力。他往湖边走来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累在其次,主要是寒冷难当。帽子即使已经放下,两只耳朵仍然被冻得像要掉下来一般。两只手已经发紫发僵,疼痛里含着麻木。碎冰漂向湖心,随网而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割破手指,已几次鲜血淋淋。开始时,细米还会将流血的手指放进嘴中吮吸一番,到了后来,索性不管了——不管也罢,过不一会儿,创口被冻住,血也就不再流了。

在细米等待收网的那一刻空闲,翘翘都会伸出热乎乎、红绸一样柔软的长舌,舔着细米被冻僵了的手。

大湖里有的是虾,有的是各种各样的鱼,但就是没有金鲤鱼——金鲤鱼仿佛已绝迹了。细米开始怀疑起来,甚至一直怀疑到从前大湖里是否确实有过这种鱼,尽管他八岁时见过这种鱼,尽管这里的人也都说大湖里有这种鱼。

远远地传来了妈妈的呼唤声——已是中午,妈妈在呼唤他回家吃中午饭。

他和船在重重的芦苇包围之中,谁也看不到。他没有应答妈妈的呼唤。

太阳开始黯淡、失去光彩,天色与水色随之变化,那番耀眼的明亮与洁白,正转变为灰白,如同太阳升起之前的色调。

先是水面上起了皱纹,不一会儿,船便开始轻轻摇晃——风从北方吹来了。

芦苇开始摇晃,身上的积雪“扑啦扑啦”地掉进水中,立即被溶解了。

细米坐在船头上,望着正一点点变得阴沉的大湖,心里感到有点绝望。

天空又飘起雪花,先是细细的尖尖的,像寒霜和玻璃碴,不一会儿,就丰满起来,蓬松起来,绒绒的,一团一团地漫天飞舞。它们遮住了细米的视野,除了小船的周围十几米还能看清,其余一切都被稠密的大雪所遮蔽。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一方小小的天地,就只剩下了一条船、一张网、一个人、一只狗。

翘翘显然有点慌张,冲着天空飞舞的雪花“汪汪”叫唤。

船白了,狗白了,人也白了。

大雪反而刺激了已经疲顿了的细米,他的身体由于过度寒冷而开始发热,他抛网的动作开始变得精彩而有力。他双腿叉开,稳稳地站在船头,然后将网绳在手腕上绕上几圈,双手将网拢住,先是试着旋转身子,等力量运足了,姿势把握好了,感觉也找到了,就会大幅度地来一个旋转,随着结实的小屁股蛋儿一扭,网便从手中飞出,飞向天空,张开,落进水中时发出“刷”的一声。然后,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大湖。他都能感觉到网下沉时的样子。往上收网时,他的动作很轻,节奏十分均匀。

但撒了大约二十几网之后,他的兴致开始减退,而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当他又收起一网,见到又是两条鲫鱼时,他猛地一跺脚,随即弯腰捡起一条鲫鱼,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一边憋足了力气,将鲫鱼砸向远处,因用力过猛,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栽进湖里。他将另一条鲫鱼扔给了翘翘。

翘翘用一只爪子压住鲫鱼,鲫鱼扑打着尾巴,它又用另一只爪子按住,直到鲫鱼窒息而死,才美美地吃掉。

疲倦、饥饿、手脚被冻僵,加之心情焦躁,细米抛网的动作开始严重变形,网抛出去时,已有几次未能充分打开,一大团,就落进水中。

细米冲着大湖,说着:“你躲不过的!我不网到你,绝不撒手!你还是乖乖地入网吧!我不网到你,我就死在湖上!”然后,他就开始猛烈地跺船,“咚咚”声如雷响彻了雪空。

后来,他既失去了力气,也失去了意志,笼起双手,斜倚在船舱里。

翘翘赶紧跳到他身边,为他取暖。

他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任大雪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风更大,船像摇篮在摇摆。有片刻时间,细米居然睡着了,甚至做了一个短短的梦。

翘翘咬住他的棉衣,使劲拉动,将他拉醒。

细米扭头看看颜色变得越来越深的湖,在嘴里念叨着:“鱼呀,鱼呀,你上网吧……”

翘翘紧紧地挨着他。

他想起了梅纹,突然抱住翘翘,将头埋在它潮湿的毛里哭起来。

没有太阳,天色昏暗,细米无法判断现在已是一天里的哪一时刻。但他知道,离天晚已经不远。他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便用手抓住小船的边沿,用力站了起来。就在他躺在小船船舱的这一会儿工夫,船头上的网已经被冻住。他一扯动时,就见碎冰稀里哗啦纷纷落下。他揉搓了几下,直到将网揉搓开。

网再度飞向空中。

不知不觉中,风雪停住,太阳居然又显露出来,但已在西边的芦苇梢上。

湖水开始变成橙色。

当芦苇梢已经在落日之上晃动时,细米抛出最后一网,“扑通”跪在船头上。那时,船头正对着太阳,阳光照得他的脸红得像一枚甜橙。

细米已无能为力,他只能向大湖祈求了。

他跪着,两只眼珠出奇的亮。

他就这么跪着,一副永远如此的样子,直至被结结实实地冻住在船头上。

湖面无一丝波纹。

翘翘一直低头观望着水面。

细米的手上绕着网绳,胳膊无力地垂着。

翘翘歪头看着,并竖直了两只耳朵,因为它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情景:网绳的周围起了细密的圆形波纹,像是网绳在轻轻地颤抖——网绳确实在颤抖,并且越颤抖越厉害,那些圆形波纹由铜板大,变成了烧饼大。

细米垂下了头。

翘翘终于冲着水面“汪汪”叫唤起来,并呈现出一副要跳入水中的样子。

细米受了惊动,掉头看到了翘翘一副兴奋与焦急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翘翘从船头跑到船尾,又从船尾跑到船头,并不住地在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咽声。

细米忽然发现了绳子周围的圆形波纹。他知道有一条大鱼被网住了。但他并不特别激动,因为,他并不在乎一条普通的大鱼。他站起来,将网住船头上拉着,他拉得很慢。

翘翘不住地叫唤,并不住地在船上来回跳动与奔跑。

在网即将全部拉出水面时,细米忽然感觉到水中似乎亮起一道金光。他浑身哆嗦起来,心更是哆嗦得厉害。他突然变得没有一丝力气了,两腿乱摇,有点要站不住了,剩下的网居然再也拉不上来。

翘翘趴在船边,竟然将两只爪子伸到水中,胡乱地抓挠着。

“细米,你怎么啦?怎么啦?”细米在心中不住地问着自己,“你沉住气呀,沉住气呀。”他努力着,让自己重新获得力量。

剩在水中的渔网忽然动弹起来,泛起一团团水花。

细米的眼前几次闪烁着金光,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胳膊也渐渐有了力量。但他并没有立即拉动渔网,他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让自己进一步积蓄着力量。等完全有了把握之后,他才慢慢拉动最后的渔网……一条金色的大鱼露出了水面,它使大湖刹那间变得一片华贵。

翘翘不再吠叫,而是让开位置跳到一边。

“是它,是它,它来了,它来了,它终于来了……”细米望着它,心中流过一股暖流。

它安静地躺在渔网里。

细米突然将网提起,并立即放入船舱。

它终于反应过来,开始蹦跳,渔网像一把伞,不住地撑起,不住地收回,又不住地撑起。

当它再一次蹦起时,细米扑进了船舱,将它整个儿压在了身子底下。既是疲倦,又是陶醉,他闭起了双眼。“你真有力呀,你跳吧,跳吧,我不怕你跳……”他压住它,坚决地压住它,直到它安静下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找他的妈妈与红藕看到远处的雪地上,一个人扛着网正朝她们走来。

他腕上拴着一根六七尺长的绳子,绳子的那一头拖着一条金色的鲤鱼。它体形修长,结实而又富有弹性。它从雪地上滑过时,金光淡淡地照亮了周围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