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有一头牛正在稻香渡中学操场的边上吃草。它被牢牢地拴在一棵硕大的树上,因此,它只能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已是秋后的老草,啃起来既费力又无味道,它还没有太大的自由,因此,这头牛心里很不自在,脾气正变得坏起来。它已几次试着要挣开牛绳,但均告失败。它不时地抬起头来,很气恼地冲着天空“哞哞”地长吼,震得树上的老叶纷纷飘落。

“王瘸子家的大白牛正在操场边上吃草呢。”初一班的一个男生一边撒尿,一边向也正在厕所撒尿的几个男生传递了这一信息。

这几个男生出了厕所,又将这一信息传递给其他同学,不一会儿,整个稻香渡中学的人都知道了王瘸子家的大白牛正在操场边上吃草。

问题不在于牛吃草——谁都见过牛吃草,而在于王瘸子家的这头大白牛的非同寻常。

人们很少见过体格如此雄健、强壮的牛。它是三年前从东海滩上买回的。这种牛自小在海滩上散放,吃海滩上的芦苇、听大海的涛声长大,身强力壮,但桀骜不驯。一般的用牛人都不肯用这种牛,而是往西去二百里,到荡区引回一种个头较小、性格温和的牛,虽然力气比从海滩上引回的这种牛要小许多,但用起来不胆战心惊。当年王瘸子引回这头牛时,并不是瘸子。那牛是一头小牛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别之处,但到第二年,这牛“呼啦呼啦”地长大了,渐渐显出这种牛力大无比的特性,也同时露出了这种牛固有的恶劣性情。那天犁地,从早上开始,它与王瘸子的关系就有点紧张。几次犯倔,几次被王瘸子用鞭子打压了下来。“畜生!”王瘸子在嘴中不停地骂着,使劲地抖着缰绳。将近中午时,大白牛要么撒尿,要么拉屎,就是不想干活。王瘸子不想与它废话,他让手中的鞭子来表达他心中的恼怒。在被抽了大约十鞭子之后,大白牛突然脑袋一低,凶狠地将犁拖得飞快,扶犁的王瘸子跟不上,几次差点摔倒。他大声叫着:“畜生!慢点!慢点!”但“畜生”跑得更快。王瘸子实在跟不上了,扔掉犁把,用双手死死抓住缰绳。大白牛的鼻子疼痛难熬,只好站住了。它扭过头来,用大如拳头的眼睛瞪着王瘸子。王瘸子从它的目光中看到了它的挑衅与凶恶。这王瘸子是稻香渡有名的犟人,哪里容得一个畜生如此瞧着他?他将鞭子在手中捋了捋,跑到了大白牛的前头。他在大白牛的眼前走来走去,说:“畜生,别以为你是从海边来的!海边来的又怎么样?海边来的,也是头牛!你敢跟老子顶牛?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熊样!老子是谁?稻香渡的人哪一位不认识老子?你个畜生倒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他将鞭子在空气里猛地抽了一下,发出“呜”的一声。大白牛非但没有显示出一点畏惧,还抬起头来喷了一下鼻子,直把黏液雨点般喷射到了王瘸子的脸上。王瘸子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而阴冷。他突然举起鞭子,朝大白牛劈头盖脑地抽打起来,一鞭子接一鞭子,咬牙切齿。挥起鞭子时,他双脚踮起,好加大往下抽打的力度。大白牛任他抽打了一阵之后,低着头又朝他冲了过来。他在急忙躲闪时,摔倒在地里。大白牛拖着犁往前猛烈奔突,锋利的犁铧掀起黑色的泥浪,向王瘸子直逼而来。他连忙滚向一边,但未来得及收回的左腿遭到了犁铧的袭击,顿时血流汩汩。人们纷纷赶到地里,将他抬进医院。出院后,他的腿瘸了。在屋后,他见到了拴在树上的大白牛。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家中,说:“谁给这畜生草吃,我就跟他玩命!”一连五天,大白牛没有吃到一根草,也没有喝到一口水。这天,王瘸子又出现在屋后,那时,大白牛已瘦了一圈,摇摇晃晃地随时都可能倒下。他对它说:“畜生,你听着,从今以后,别再想着与老子作对!”说罢,他转身回家,对老婆说:“给畜生端一盆豆腐渣,再往里头打六七个鸡蛋。”从此,大白牛服了王瘸子,但就只服王瘸子,别人谁也不能碰它。稻香渡不分男女老少,见了大白牛,都不敢与它啰嗦,赶忙远远地躲开。

几个胆大的男生,慢慢地朝大白牛靠近。在他们后边,相隔一段距离,跟了一大群男生。一大群男生的后边,又跟了一大群女生。他们先是从一面走过来,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但这个包围圈很大。

老师们今天或是因为闲得无聊,或是想到了学生们的安全,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操场上。

大白牛似乎没有发现它的四周都是人。

周金槐说:“别怕,它被拴着呢。”

几个胆大的男孩继续向大白牛逼近,但神色紧张,随时准备抱头鼠窜。

一个个胆子渐大,但全都弓着背,包围圈在渐渐缩小。

前面的几个男孩在走到离大白牛十几米远的地方时,不敢再贸然前进。他们很想戏弄它一下,却又不敢。

后面跟着的说:“上去呀,上去呀。”自己却缩着脖子远远地站着。

终于,周金槐拿着一根竹竿又朝大白牛逼近了两步。

大白牛并没有发现他们,而只是自己想甩一下尾巴,于是就“啪”地甩了一下尾巴,吓得大家掉头就跑,撞倒了好几个。女生尖叫,一个跌倒的女生甚至哭起来。

大白牛却在那儿安闲吃草。

周金槐再次逼近大白牛。

大白牛终于意识到它四周的人群与几个狗胆包天的男孩正在准备戏弄它,它不再啃草,抬起头来,稳稳地站好。

人群凝固在了那里,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

大白牛也好像凝固在了那里。

大家一时失去了冒险的欲望,而暂时转为观赏:一身白毛,皮为粉红色,有两个长长的犄角,角质为半透明,有玉的光泽,角尖很尖,好似用刀仔细削成,眼睫毛有两寸余长,眼珠为棕色,眼白为淡粉色,四条腿粗硕而结实,一条牛尾又粗又长,在不停地摇动。

周金槐说:“那天张家小五子与二黑子打赌,说二黑子敢骑它跑一圈,他出十块钱,二黑子都没敢。”

一直走在最前头的朱金根说:“我就敢!”

大家都笑了起来。

周金槐说:“三鼻涕,你净吹牛!”

“朱金根!”朱金根立即纠正。

“好好好,叫你朱金根。可你敢骑吗?你连碰都不敢碰它一下。”

“碰一下我还不敢?”

“你就不敢!”

朱金根拿了根树枝,一边在嘴里嘀咕着“碰一下我还不敢”,一边靠近大白牛。

大白牛忽然一甩脑袋。

朱金根掉头就跑,鞋子丢了一只。还未等他自己喊叫,全体孩子几乎是在同时,都学着他的那副腔调高喊起来:“鞋子!鞋子!我的鞋子!”

操场上一片笑声。

一直站在土台上看热闹的老师们也禁不住笑起来。

宁义夫知道也没有人敢骑这头牛,故意逗弄这群孩子:“有谁敢骑吗?”

没人回答。

一直在小屋里讨论着如何补救那件作品的细米与梅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走出了院门。

细米一路跑了过来,拨开人群,跑到了前头。

宁义夫大声叫着:“有敢骑的吗?”

林秀穗在看到细米与梅纹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一个念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她大声说:“细米敢!”

细米下意识地退到了后面。

林秀穗望着退却的细米,声音更大地说:“细米敢!”

梅纹已站在了林秀穗的身边,她用胳膊碰了碰林秀穗的胳膊,这反而使林秀穗的某种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她掉头冲梅纹诡秘地一笑,又朝宁义夫、冯醒城等挤了挤眼,跳下了土台,走过去,抓住了细米的胳膊,说:“细米,你不会是个胆小鬼吧?”

孩子们“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细米很窘,满脸通红。他后悔自己跑出了小屋。

林秀穗小声地对细米说:“喏,梅老师也在台上看着你呢。”

细米低着头。

冯醒城说:“细米,你敢不敢,对大家说一声呀。”

细米的眼珠挪到眼角上,他看到了神情担忧但微笑着的梅纹。

孩子们又“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细米开始穿过人群往前走去。

孩子们闪开一条道来,让他走过,操场上鸦雀无声。

梅纹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土台的边沿。

细米走出了人群,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许多汗珠。他走得不快,但始终是一个速度。

红藕叫着:“细米,别去!”

琴子一把拉住了红藕。

细米的步子似乎在加快。

红藕在人群里紧张地寻找着谁,当她终于看到了梅纹时,连忙朝她跑去。

眼见着细米离大白牛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来了结这一由他们在心里共谋而成的局面了。

细米距离大白牛就剩下十几步远了。

红藕摇着梅纹的胳膊:“让他回来吧,让他回来吧……”

现在,细米距离大白牛还有七八步远的光景。

梅纹叫道:“细米!——”

细米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你回来!——”

细米却大步走向了大白牛。

当细米就要挨到大白牛时,林秀穗往前跑了几步,大声喊道:“细米!你回来!我是逗你玩的!真的!……”

所有的呼唤,细米都置若罔闻。他像一个梦游者,只顾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意志,向大白牛走去。

细米就站在了大白牛的面前,与它仅一步之遥。他听到了它的喘息声,并在它晶亮的眼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那是一个变了形的男孩形象,脑袋与下巴都尖尖的,而眼睛却出奇的大。

谁也不再呼唤细米,因为在大家的感觉里,细米好像已经傻掉了,已成了一具只顾向前的木偶了。

大白牛威严地站着,与细米相对峙。

细米避开了它的目光,转身绕到了那棵拴着缰绳的大树背后。他侧着身子,让大树为他挡住了牛的视线。然后,他慢慢蹲下,解掉了牛绳。

人群在往后退缩,直到看清细米并没有松掉缰绳而是将缰绳紧紧绕在手腕上时,才停止了退缩。

细米收着缰绳,一步一步地靠近大白牛。他的脚碰到了朱金根的那只鞋,飞起一脚,将它踢开了。

大白牛有点发懵,竟然站在那儿毫无反应。

细米仰脸看了看上方——有一根横枝正在牛背的上方。他蹲下,然后一跃,双手抓住了横枝,随即身子一收,就翻上了横枝,紧接着叉开双腿,飞落在牛背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状态中,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一点迟疑与停顿。

大白牛真的懵掉了,还是站在那儿不动。

细米骑在高高的牛背上,俯瞰着人群。他看到了朱金根,看到了琴子,看到了冯醒城、林秀穗,也看到了梅纹与红藕——梅纹紧紧地抓着红藕的手。细米立直了身子。

大白牛终于开始癫狂起来。

细米立即伏在牛背上,紧紧抓住它的鬃毛。

大白牛开始朝田野上奔突,人群早已闪开。

翘翘跑来了,“汪汪汪”叫唤了几声,紧紧追在大白牛的身后。

大白牛跑过一条狭窄的田埂之后,跑上了一条乡村大道。它开始疯狂奔跑,四蹄叩地,声音隆隆,正是干燥季节,泥土酥脆,路面早已积了一层浮尘,践踏之后,尘埃扬起,仿佛在它的屁股后面滚动着一股黄烟。

林秀穗脸色苍白,右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服。

梅纹握住红藕的手,随着时间的延伸、情势的严峻,握得越来越紧。红藕则将脸扭到梅纹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窥望大白牛以及它背上的细米。她感觉到梅纹的手冰凉如从冷水中取出,并捏得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疼痛。

大白牛的跑动与颠跳是结合在一起的。它脑袋向胸前钩去,臀部则不住地跃向空中,让人担忧细米会从它的脊背上滑向它的颈项与头部。有几次,臀部如浪头掀起,细米被颠起,屁股直对天空。

大部分时间里,细米是闭着眼睛的,情形如同小时候生病时扒下裤子让医生打针,如同在妈妈鞭挞时他侧身接受抽过来的鸡毛掸子。无所谓畏惧,也无所谓不畏惧,他居然在牛背上想起两只香瓜吃撑了他的肚皮。

跑到尽头是座桥。

大白牛朝桥上冲去时,正赶上有两个人从桥上过。那两个人见大白牛如山压过来,先是一惊,见无法躲闪,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跳入水中。

细米看到了两团硕大的水花。

大白牛渐渐远去,稻香渡中学的师生以及被惊动的农民,纷纷朝大白牛跑去的方向涌去,一片嘈杂声。

梅纹与红藕却依然站在土台上——土台上就剩下她们两人,像是一幕戏的最后造型。

如同音乐的旋律,曲子一路飘扬下去,以为永不回头,却又听见曲子回旋而来,就在人们看到大白牛消失在远方一道大堤的背后而陷入一片虚空时,大白牛却又出现了,并且朝着稻香渡中学的方向飞驰而来。

“回来了!回来了!……”叫声一片。

大白牛好像在进行一场表演。

细米又看到了学校与人群,心头一阵发热,眼泪便夺眶而出。

大白牛居然朝操场跑来,人群立即后退,而就在这时,红藕挣脱了梅纹的手,跳下舞台,朝通往操场的路跑去,样子似乎要去拦住大白牛。

林秀穗冲上去,一把将她死死抱住。

翘翘跳进地里,打斜刺里赶到大白牛的前头,然后冲着大白牛“汪汪”大叫。

大白牛掉头跑向小河边,然后沿河边一路南去。

翘翘又再次打斜刺里跑到了大白牛的前头,这一回它成功地瓦解了主人的窘境:大白牛见狗朝它狂吠,样子极其凶恶,便掉转头往回跑,就在它的身体急速回转时,细米失去平衡,从牛背上抛落下来,跌在河坎上,然后滚落到水中。

人们突然发现细米从大白牛的背上消失了,一个个惊愕万分。

大白牛独自跑向田野。

人们纷纷朝小河边跑去。

这时,人们听到了细米颤颤抖抖的歌声。这是妈妈在他小时候教给他的歌:

卖豆儿的街上叫,

有个馋大娘听见了……

人们先是看到一颗湿漉漉的头,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整个湿漉漉的细米——他从河里爬上来,双腿撇开站在岸上,继续唱他的歌:

欲要买,

腰中又无钱和钞;

欲要赊,

又恐邻居笑。

女孩儿叫声妈呀,

问他睡鞋要不要,

他若要,咱家还有一大抱……

梅纹一直站在土台上,双腿与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看到细米那副样子,听他唱那样有趣的一支歌,她抱着台口的一棵楝树,含泪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