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细米照例在村口等梅纹,但等到梅纹时,看到的却不是梅纹一个人,还有红藕。

红藕是和梅纹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的。

细米从树杈上取下小马灯。

但,这时亮起了一道雪亮的手电的光——红藕揿亮了手中的手电。

细米提着小马灯走在前面,梅纹与红藕走在后面。红藕的手电不时地照亮近处,也不时地照亮远处。相比之下,细米手中的小马灯的灯光就黯淡了许多。

走到桥头了,细米想:红藕该转身回去了。但红藕没有一丝要往回走的意思,梅纹也没有一丝要让她回去的意思。

走到了桥中间,细米说:“红藕,你回去吧。”

红藕说:“我要一直把梅老师送回学校。”

细米说:“谁再送你回来呢?”

红藕说:“我自己回来。我才不怕夜晚呢。我已和梅老师说好了,以后每天夜里我送梅老师回学校。天要是太黑,我就和春柳一起送,我都和春柳说好了。”

梅纹说:“你一人往回走,真不害怕吗?”

红藕说:“我不害怕。”

之后,她们不再谈论让不让红藕送的事,很显然,在此之前,她们早已谈好了。她们开始说别的,小声地说,并且好像忘了前面的细米,按她们的速度走,不一会儿,就和细米落下了一段路。细米不知道是等她们还是不等她们,他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了。以往,他在前面走,心里想着后面梅纹脚下的路,就会将小马灯稍微举高一些,让亮光更好地照着路。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就垂着胳膊提着小马灯——小马灯都快要碰到地面了。

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听见她们不时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有几回,细米隐隐约约地听到从红藕的嘴中传出“细米”的字眼,细米就觉得她们在说他,而且肯定在说他的一些很可笑的事情,要不,她们为什么会“咯咯咯”地笑呢?细米心里对红藕很生气。

红藕真的将梅纹一直送到了学校。

红藕只与梅纹说了声“再见”,就往回走。其实,她的胆量远不如她自己说的那么大。往回走时,她一直就让手中的手电亮着,并死死地瞄着眼前的路,不敢将手电光挪移开去,生怕在手电光里明晃晃地站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她是唱着歌回去的,但声音有点发颤,仿佛在寒风里被冻着了似的。临近村口时,她是跑着过木桥的。桥上有块板翘了起来,她差点被绊了一跤,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红藕天天送梅纹回学校。

细米一天比一天地尴尬。可是梅纹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而红藕在心里高兴着哩。

又过了两天,梅纹对细米说:“你就抓紧把那件作品做完吧,就让红藕送我回来吧。”

这回是小马灯彻底地寂寞了。

梅纹似乎很喜欢红藕送她回来。在稻香渡,梅纹最喜欢的一个女孩就是红藕。她喜欢红藕的样子,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说话,喜欢她笑,甚至喜欢她哭,喜欢她的小性子。红藕就是让她喜欢。她能与红藕一说话就是半天,并且在她们之间似乎有永远谈不尽的话。她们在说话时,会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就只有她们俩。

星期天,红藕有时会背着书包到梅纹的房间里来。那时,她们不说话,梅纹批改作业,红藕做作业,只偶尔说几句话。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很安静地做作业——梅纹喜欢这种感觉。

有几回,红藕将梅纹送回学校后,见天太黑,梅纹让细米去红藕家说一声,将红藕留下了。细米往红藕家走,心里老大的不愿意。

她俩一头睡,熄了灯就说话,一直说到睡着为止。

原先,红藕总喜欢与细米待在一起,而现在她好像忘了有个细米。

这是一个星期天,妈妈开始在园子里扯香瓜藤了,因为不再是它们的季节,它们已经完全枯萎了。但藤上还有几只金黄的香瓜,妈妈往梅纹的房间里放了两只,给了细米两只稍小一点的,还有两只放在篮子里——是留给红藕的。妈妈说:“细米,你去把这两只香瓜送给红藕。”

细米看了一眼那两只十分好看的香瓜,却不接妈妈的话茬,拿了自己的两只去河边洗了洗,然后一手抓了一只,坐在门口,望着栅栏,大啃起来。他不盯住一只吃完,而是轮流着啃那两只香瓜,在这只香瓜上啃一口,又在那只香瓜上啃一口。这两只香瓜,只是与给梅纹和红藕的相比才显得小一点,实际上也是两只不小的香瓜。细米啃完他的两只香瓜后,觉得肚子已经饱了。他伸直了脖子,打了两个饱嗝。

妈妈在整理园子,又提醒细米:“去把那两只香瓜送给红藕,这是今年最后的瓜了。”

细米用眼睛瞄着篮子里的瓜,身子却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起来,从篮子里一手拿了一只香瓜,又去河边洗了洗,然后又坐到了门口。他将这两只瓜举起来,放在阳光下,分别看了看,它们是透明的,是那种嫩嫩的半透明。他甚至能感觉到橙色的瓜汁在瓜的体内缓缓流动。他又将它们分别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对左手中的那只香瓜“咔嚓”就是一口,嚼了嚼,还未等全都咽到肚里去,对右手中的那只香瓜“咔嚓”又是一口。左一口,右一口,他故意泼吃一通,直吃得瓜子乱飞,瓜汁从嘴角流淌到脖子里,流到胸脯上。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瓜已经快抵到喉咙了,呼吸都有了点困难,便张着大嘴喘气、干噎。

几只觅食回来的鹅摇摇摆摆地进了院子,它们因嗉子塞满了草而显得颈项肿大。

细米觉得他自己现在就是一只鹅。

细米僵着脖子,低头看了看手中被咬得残缺不堪的香瓜,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就可以再吃一些,他想。

细米的肚子已鼓溜起来,像只打足了气的气囊。

但细米还是在心里狠狠地想:我一定要将它们吃掉。

细米还想:如果红藕在场就来劲了,我要当着她的面,将香瓜一口不剩地全吃掉!

他又开始了最后的冲刺,“咔嚓”声清脆悦耳。

他的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瓜汁,从手指缝里流下来,滴在地上,一些蚂蚁正在东探西探地往这里运动。

他最终将两只香瓜彻底消灭了,但嘴里还有一块,却怎么也咽不了,他只好先暂时含在嘴里。他贴墙而站,用双手捧住似乎在往下坠落的肚子,形象好似一个孕妇。

妈妈回来了,看见了空篮子,有点纳闷:“这么一转眼,就把香瓜送出去了?”

细米使劲咽下最后一块瓜,说:“我没有送。”

“那瓜呢?”

“全被我吃了。”

“什么?”

“全被我吃了!”细米大声地说,“才不给她吃呢!”

妈妈进屋寻找扫帚疙瘩或是其他什么鞭挞工具去了,细米见势不好,赶紧捧着肚子逃出院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就不给她吃!就不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