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锣鼓敲响了,鞭炮炸响了,细米家的狗也吠开了。

河岸上一片骚动。

船头上,一个大汉叫着:“闪开!闪开!”抓着缆绳跳到码头上,然后像牵住牛鼻子的放牛人一般,将还在向前滑行的大船紧紧牵住,直到它的身体慢慢地贴靠在码头上。

这回是大船安静了,其余的一切却都动弹起来。

细米在树上待不住了,双手抓住横枝,身体垂落下来,摆动了几下之后,很飘逸地就落到了地上。

跳板搭好,女孩们开始下船了。

人群像被一股风吹着似的,自动闪开了一条道。

女孩们个个都很精神,在稻香渡男女老少朴素而热情的目光下,羞涩地微笑着。她们在通过跳板时,都有点紧张,但一走过跳板、踏上码头的石阶时,又变得身体轻盈。比起差不多大岁数的稻香渡的姑娘们,她们的身体似乎有更好的弹性与灵活性。

人们纷纷上船帮她们往岸上搬运行李,为了让跳板空出来留给女孩们走,他们许多人涉水爬上船,拿了行李,又涉水上岸。

那个绾着红手帕的女孩等所有的女孩都上了岸,还独自站在船头上。她双手抓住一只皮箱,她的双腿几乎被皮箱挡住了,只露出一双脚来。或许是她的胳膊本来就长,或许是那皮箱可能有点分量将她的胳膊拉长了,总而言之,她的胳膊显得长长的。

她有点胆怯地望着这块只有五六寸宽的跳板,不敢将脚踏上去。

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看着她,忘了上去帮她拿过皮箱再将她搀上岸来。仿佛倒希望她永远就这副模样站在船头上,让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细米一直站在浅水里。从大船靠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呆呆的、傻傻的、清澈的、充满好奇同时又显得很灵动的目光,虽然也不时地看看这个女孩再看看那个女孩,但大多数时间里,他在看绾着红手帕的女孩。不知为什么,每当他看到她时,心中就会生长出羞涩,并很快映到脸上。他觉得自己在看她时,是属于那种“偷偷看”的看。他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觉: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

还是没有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她转动着头,她的目光好像在这陌生的天空下寻找什么。

她看到了细米,不知为什么,她游移的、飘忽的目光就在他那张脸上轻轻停住了。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想着: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

她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毛胡子队长在岸上问:“都上来了吧?都上来了吧?”

有人回答:“还有一个。”

但依然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她拿过皮箱。

毛胡子队长说:“胆放大一点,上来吧。”

她看了看跳板,依然没有将脚踏上去。她又转过头来,看着细米。

翘翘突然“汪”地叫唤了一声,并朝大船跑去。它立直了身子,将双爪搭在跳板上,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她,又转身跑向细米。

细米忽然从她的目光里听到了一种呼唤,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朝大船走去。走了几步,他便开始跑动,并且越跑越快,溅起一路水花。

她就一直看着他跑过来。

他站到了船边,气喘吁吁地仰脸望着她,然后伸过双手要抱起她手中的那只皮箱。

她微微弯下腰,用眼睛问他:你能行吗?

他点点头。

她蹲下,将皮箱交给了他。

他抱住了皮箱。大概是他错误地估计了皮箱的重量,或是因为皮箱太滑的缘故,要不就是他们的交接有点问题,她刚一松手,皮箱便从他的胳膊里滑脱出去,落进了水中。

岸上不少人“呀”了一声。

他连忙去抓那箱子,但脚底下一滑,身体先失去了平衡,歪倒在水中。

等他站稳时,小七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皮箱已经漂出去一丈远了。

他连忙朝皮箱游去。

翘翘摇了摇尾巴,也纵身一跃,朝皮箱游去。

皮箱在水上漂着,很像一只船。

他抓住了箱把,将它拉了回来,等能站稳时,他将它用力举起,然后将它顶在头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上了岸。

他回头看着她,目光在说:没事的,走上来吧。

她就走上了跳板。

他顶着皮箱,一级一级地攀登着台阶。潮湿的衣服在“啪嗒啪嗒”地滴水。

她踏着他潮湿的脚印,跟在他后面。

三鼻涕跑下来,想给他帮忙,他一脚将三鼻涕踢开了。

她回到了女孩们当中。

但,他却还将皮箱顶在自己头上。

红藕提醒他:“将皮箱还给人家呀。”

细米这才想起将皮箱放到她跟前。

她朝细米笑了笑。

随即,细米转身走到了大人的身后。

稻香渡的人将这些女孩围在了当中。

老人们议论着:“人家城里姑娘美的!”“一个个嫩葱似的。”“白得像面捏的。”“脸蛋儿也好看。”……乡下人最喜欢去品评人的长相,尤其是老人们。他们又格外喜欢品评孩子与大姑娘、大小伙子。

女孩们虽然不能听懂这里的老人们的话,但她们知道老人们在品评她们,便一个个显得有点害臊。

村东头的丁大奶奶,几乎要将脸靠到女孩们的脸上,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她们。她用黑黑的、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绾红手帕的女孩的手,正过来反过去地反复看着。后来,她将绾红手帕的女孩的一只手放在左手上,然后用右手抚摸着:“瞧瞧这手!……”

细米扭脸很厌恶地瞪着丁大奶奶。

丁大奶奶看到了细米:“小子,长大了娶媳妇,就娶一个长了这么一双手的姑娘。”

细米掉头,藏到了许多大人的背后。

老人们笑起来。

绾红手帕的女孩笑着,扭头看着细米用劲钻进人堆里。

红藕将一双手藏到了身后,然后用左手悄悄摸了摸右手,又用右手悄悄摸了摸左手。

毛胡子队长站在一个石礅上,大声叫道:“别说话了!……现在,我要把她们分到各家去。下面我念名单,念到谁,谁就走出来。周阿三!……”

人群里走出周阿三。

毛胡子队长转向女孩们:“苏婷婷,你住到周阿三家。”

“李树根!”

走出了李树根。

“柳晓月,你住到李树根家。”

“邱月富!”

“在这儿。”

“草凝,你住到邱月富家。”

……

随着女孩们一个一个被叫出,细米的心像被一只手握着在慢慢地攥紧。透过偶尔漏出的人群的缝隙,他看到了绾红手帕的女孩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女孩们一个一个地从她身边离去,她似乎显得有点孤单起来。她开始不时地转着头,又是一副寻找什么的神态——事实上,当大船一靠码头以后,她就经常露出这样的神态。

红藕家也领得了一个女孩。她正高兴地与那个女孩手拉着手走到一边去。

细米背对着人群的中央,在人群中蹲了下去。

翘翘也蹲了下去,但却不住地朝人群中间张望着。

毛胡子队长还在大声叫着人名:“周金奎!”

“来啦!”

“韩巴琴,你住到周金奎家。”

……

细米禁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看见人群中央的女孩们只剩下两三个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当他再度扭过头来看时,发现就只剩下绾红手帕的女孩了。他歪头看着,双手仍然紧紧地捂住双耳,像是一个孩子在躲避离他不远的爆竹声。

毛胡子队长不再叫人的名字了,就将绾红手帕的女孩独自一人留在那儿,在清点小本子上的名单。

那些家里没有分到女孩的孩子们,或是爬在树上,或是挤到人群的中央,一个个脸上都是企盼与紧张。

毛胡子队长与几个人嘀嘀咕咕地合计了一会儿,用手指敲了敲小本子,转而冲着人群:

“朱黑子!”

无人应答。

“朱黑子!”

三鼻涕从一个草垛顶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大声回答:“在这儿!”

毛胡子队长看了一眼三鼻涕,没有理会,依然大声喊:“朱黑子!”

三鼻涕说:“我爸抓鱼去了!”

“那你代你老子。”

“梅纹!”

绾红手帕的女孩抬起头,望着毛胡子队长。

毛胡子队长对她说:“你跟这个孩子去他家。”

人群稀落下来,已没有多少人再挡住细米与她。

三鼻涕高兴地在地上蹦了蹦,扔掉了手中的另一只鞋,朝那些还站在那儿等待的孩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大摇大摆地朝那个叫梅纹的女孩的皮箱走去。

就当三鼻涕的手马上要碰到地上的皮箱时,细米突然从地上弹起,转而冲过去,推开三鼻涕,一把抓住了皮箱的箱把。

三鼻涕说:“她分到我家了!”

毛胡子队长说:“三鼻涕,还不快领着人家回去!”

细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将手松开了,低着头退到一边,他觉得眼泪马上就要冲了出来,赶紧走向一个草垛。在这段距离里,他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

梅纹一直看着细米的背影。

翘翘一直跟着细米,不时地回过头看看。

细米走到草垛下,掉过头来时,看到梅纹无奈而歉意地朝他微笑着。

三鼻涕拎起了皮箱。

梅纹将一只胳膊放在三鼻涕的肩上,又看了一眼细米,便和三鼻涕一道往三鼻涕家所在的那个村巷的巷口走去。

细米站在草垛下。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梅纹走进巷口、停住脚步又回头向他看了一眼时,心里这才感到无比的失落与悲哀。

人已全部散去,河岸上就只剩下细米和他的狗。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河岸,此刻已鸦雀无声。

太阳西坠,天色渐渐黯淡。来自远处的放鸭人,撑着小船,正赶着鸭群,缓慢地但却不停顿地行进在大河上。已经吃饱了小鱼小虾或是螺蛳的鸭们,也已无心再顾及新见的食物,与主人的心思一样,只顾往远处的家游去。通往村子的路上,放牛人、放羊人也正在赶着牛赶着羊,不紧不慢地往各自的牛栏与羊圈走。

河岸边,那只空船无声无息地随着水波的起落而起落,好像热闹了一天,此刻有点困倦了。

已有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随风飘到了大河的上空。

细米心情落寞,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开始往家走。肚子饿扁了,裤子有点往下掉,裤管耷拉在脚面上。鞋壳里因灌了水,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叭唧”一声。

“叭唧”、“叭唧”……黄昏里,这空洞而单调的声音,在晚饭前的安静里,向村巷里传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