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父子俩也一天一天地感觉到,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它就是孤独。

与这种孤独相比,杜小康退学后将自己关在红门里面产生的那点孤独,简直就算不得是孤独了。他们能一连十多天遇不到一个人。杜小康只能与父亲说说话。奇怪的是,他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干巴巴的了。除了必要的对话,他们几乎不知道再说些其他什么话,而且原先看来是必要的对话,现在也可以通过眼神或者干脆连眼神都不必给予,双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语被大量地省略了。这种省略,只能进一步强化似乎满世界都注满了的孤独。

杜小康开始想家,并且日甚一日地变得迫切,直至夜里做梦看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将父亲惊醒。

“我要回家……”

杜雍和不再乱发脾气。他觉得自己将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拉进这样一个计划里,未免有点残酷了。他觉得对不住儿子。但他现在除了用大手去安抚儿子的头,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对杜小康说:“明年春天之前就回家,柳树还没有发芽时就回家……”他甚至向儿子保证:“我要让你读书,无忧无虑地读书……”

后来,父子俩都在心里清楚了这一点:他们已根本不可能回避孤独了。这样反而好了。时间一久,再面对天空一片浮云,再面对这浩浩荡荡的芦苇,再面对这一缕炊烟,就不再会忽然地恐慌起来。

他们还各自创造和共同创造了许多消解孤独的办法:父子俩一起出发走进芦苇丛里,看谁捡的雁蛋多;他们用芦苇扎成把,堆成高高的芦苇塔,爬上去,居然看到好几处散落在芦苇丛里的人家和村落;杜小康用芦苇编了几十只小笼子,又捉了几十只只有这里的芦苇丛里才有的、那种身材优美的纺织娘放入笼中,使寂静的夜晚,能听到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

鸭子在这里长得飞快。很快就有了成年鸭子的样子。当它们全部浮在水面上时,居然已经是一大片了。

杜小康注定要在这里接受磨难。而磨难他的,正是这些由他和父亲精心照料而长得如此肥硕的鸭子。

那天,是他们离家以来遇到的一个最恶劣的天气。一早上,天就阴沉下来。天黑,河水也黑,芦苇荡成了一片黑海。杜小康甚至觉得风也是黑的。临近中午时,雷声已如万辆战车从天边滚过来,不一会儿,暴风雨就歇斯底里地开始了,顿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界已到了末日。四下里,一片呼呼的风声和千万枝芦苇被风折断的咔嚓声。

鸭栏忽然被风吹开了,等父子俩一起扑上去,企图修复它时,一阵旋风,几乎将鸭栏卷到了天上。杜雍和大叫了一声“我的鸭子”,几乎晕倒在地上。因为他看到,鸭群被分成了无数股,一下子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杜小康忘记了父亲,朝一股鸭子追去。这股鸭子大概有六七十只。它们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仓皇逃窜着。他紧紧地跟随着它们。他不停地用手拨着眼前的芦苇。即使这样,脸还是一次又一次被芦苇叶割破了。他感到脚钻心地疼痛。他顾不得去察看一下。他知道,这是头年的芦苇旧茬儿戳破了他的脚。他一边追,一边呼唤着他的鸭子。然而这群平时很温顺的小东西,今天却都疯了一样,只顾没头没脑地乱窜。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群鸭重新赶回到原先的地方。

这群鸭似乎还记得这儿曾是它们的家,就站在那儿,惶惶不安地叫唤。

杜小康喊着父亲,却没有父亲的回答。父亲去追另一股鸭了。他只好一个人去扶已倒下的鸭栏。他在扶鸭栏的同时,嘴里不住地对那些鸭子说:“好乖乖,马上就好了,你们马上就有家了……”

父亲也赶着一股鸭回来了。两股鸭立即会合到一起,大声叫着,仿佛是两支队伍会师一般。

杜小康和父亲一道扶起鸭栏,将已找回来的鸭赶进栏里后,又赶紧去找那些不知去向的鸭——大部分鸭还没有被赶回来。

到暴风雨将歇时,还有十几只鸭没被找回来。

杜雍和望着儿子一脸的伤痕和冻得发紫的双唇,说:“你进窝棚里歇一会儿,我去找。”

杜小康摇摇头:“还是分头去找吧。”说完,就又走了。

天黑了。空手回到窝棚的杜雍和没有见到杜小康,他就大声叫起来。但除了雨后的寂静之外,没有任何回应。他就朝杜小康走去的方向,寻找过去。

杜小康找到了那十几只鸭,但在芦荡里迷路了。一样的芦苇,一样重重叠叠无边无际。鸭们东钻西钻,不一会儿工夫就使他失去了方向。眼见着天黑了。他停住了,大声地呼喊着父亲。就像父亲听不到他的回应一样,他也不能听到父亲的回应。

杜小康突然感觉到他已累极了,就将一些芦苇踩倒,躺了下来。

那十几只受了惊的鸭,居然一步不离地挨着主人蹲了下来。

杜小康闻到了一股鸭身上的羽绒气味。他把头歪过去,几乎把脸埋进了一只鸭的蓬松的羽毛里。他哭了起来,但并不是悲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

雨后天晴,天空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杜小康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蓝成这样的天空。而月亮又是那么的明亮。

杜小康顺手抠了几根白嫩的芦苇根,在嘴里甜津津地嚼着,望着异乡的天空,心中不免又想起母亲,想起桑桑和许多油麻地的孩子。但他没有哭。他觉得自己突然地长大了,坚强了。

第二天早晨,杜雍和找到了杜小康。当时杜小康正在芦苇上静静地躺着。不知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因为他又饿又累坚持不住了,杜雍和居然没有能够将他叫醒。杜雍和背起疲软的儿子,朝窝棚方向走去。杜小康的一只脚底板,还在一滴一滴地流血。血滴在草上,滴在父亲的脚印里,也滴在跟在他们身后的那群鸭的羽毛上……

鸭们也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鸭。它们的羽毛开始变得鲜亮,并且变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深浅不一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闪闪发光。

八月的一天早晨,杜小康打开鸭栏,让鸭们走到水中时,他突然在草里看到了一颗白色的东西。他惊喜地跑过去捡起,然后朝窝棚大叫:“蛋!爸!鸭蛋!鸭下蛋了!”

杜雍和从儿子手中接过还有点温热的蛋,嘴里不住地说:“下蛋了,下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