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读六年级的第一学期时,因蒋一轮多次向桑乔请求、桑乔又十分爱惜蒋一轮的才能,在桑乔与上头进行了多次疏通之后,蒋一轮又得到同意,被调回油麻地小学。

从此,油麻地人又听见了那如泣如诉的笛声。

蒋一轮到了星期六傍晚才回去,而星期天下午,太阳还有好高,他又赶回到学校。

老师们跟他开玩笑:“新娘子别跟人家跑了。”

蒋一轮朝老师们笑笑。

收完了秋庄稼,地闲,人也闲,有人想看戏,油麻地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桑乔还忘不了那出《红菱船》,就对蒋一轮说:“《红菱船》不能丢。”蒋一轮头天晚上就把那支新买的笛子擦了又擦,擦得像支金属做成的笛子。

但,白雀说她要去江南看她的母亲,没有来参加宣传队。

桑乔丢不下《红菱船》,另找了一个女孩儿来顶白雀。

排练起来之后,桑乔觉得这女孩儿虽不及白雀,倒也有另一番情调,不算满意,但也谈不上不满意。

但蒋一轮吹笛子,只觉得吹得没意思。他心里老恍惚着。先以为是白雀在那儿表演,等认清了不是,笛子就吹得不上劲。心思一走,熟透了的一支曲子,还吹得结结巴巴。

桑乔不该再捡起这出《红菱船》。

这天晚上,蒋一轮将桑桑叫到花园里,犹豫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桑桑,还能帮我送一封信吗?”

桑桑小。桑桑不会多想,就把信接过来。可是走在路上,桑桑没有了从前送信时的那种新鲜感、神秘感和一种说不清楚的兴奋。桑桑走得很慢,仿佛自己在做一件自己不太明白、拿不准的事情。他还在打谷场上的一只拖上岸来的木船上坐了一会儿。他要想一想。但他又不会想,只是把信拎在手里甩了两下,就又走了。

桑桑把信交给了白雀。

离开白雀往回走,桑桑的眼前,就老有白雀把信取到手时的样子:一下把信拿过去,放在了胸前,目光里满是惊奇与慌张,嘴唇微微地打着颤。于是,桑桑就无端地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两天后,白雀仿佛算准了桑桑要到村里玩,老早就守在大桥边。

桑桑看见白雀,不知为什么,很心慌地看了看周围,才走上桥。

白雀低着头,不让桑桑看见她的神情,将一封信放在桑桑的手上,匆匆地走了。

从此,桑桑就陷入了一种困惑与迷惘之中。他还感觉到,蒋一轮与白雀也一样困惑与迷惘。他在困惑与迷惘中,帮着蒋一轮与白雀传递着信。而不管是蒋一轮还是白雀,每当将信交给桑桑时,就不住地对桑桑露出歉疚之情。好心的桑桑这时就会显出高兴的样子,仿佛在说:我是愿意为你们送信的。

温幼菊对桑桑说:“桑桑,你这回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下交通员了。”

桑桑的母亲说:“这孩子大了,是个烂好人。”

桑桑赶紧走掉。他往细马放羊的地方走。他想跟细马说说送信的事。他想跟细马商量商量,听听细马怎么说。但桑桑最终没有说。他和细马一道躺在草坡上,望着云彩变幻不定的天空。

两只同样可爱的小山羊,在田埂上互相抵着。

有一阵子,桑桑忽然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他眼前出现了那个新娘子。蒋一轮在结婚的那天晚上,将桑桑带进了房间,向新娘子介绍说:“这是桑校长家的桑桑。”新娘子就把桑桑的手拉过去,在桑桑的手上放了一把糖块与红枣儿。就在那一刻,桑桑记住了她的那对目光。有一天,桑桑去面对细马的羊群时,在羊群里,看到了一只瘦小的、温顺的山羊。而这只瘦小温顺的山羊的眼睛,忽然使桑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新娘子那天看他时的那对目光。

桑桑想对蒋一轮和白雀说,他不再帮他们送信了。但总是犹犹豫豫的桑桑,却又想起了白雀的那对目光。那是一对清澈的、柔和的、带了一些哀怨与无望的目光。这对目光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桑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走到了十字路口。

冬季,桑桑不由自主地参与的这个美好而凄美的故事,突然地断裂了——

临近寒假时,蒋一轮的妻子来到了油麻地小学。她是来帮助蒋一轮把被子、衣服什么的弄回家去的。这是她第一回来油麻地小学。老师和学生们都出来看她。她满脸通红,进了蒋一轮的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

桑桑的母亲和邱二妈说:“蒋师娘像一个小姑娘。”

蒋一轮还要上课,就把她留在了房中。蒋一轮讲课时,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下了课,他连忙往外走,教案都落在了讲台上。他推开房间门一看,妻子已不在了。他很快看到了在已经卷起的褥子下露着的那些信。他猛击一下自己的脑门,都未来得及向桑乔请假,就往蒋庄走。

寒假前还剩下两天的课,蒋一轮一去就没有回学校。

蒋一轮的妻子,终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喊也不叫,只是无声地流泪。她一如往常,还是那么的柔顺,只是不与蒋一轮讲话,而望着后窗外泡桐树的枝叶。

蒋一轮什么也不说,只是搬了张椅子,终日守在她的床边。

桑桑的母亲用手指捅了一下桑桑的后脑勺:“都是你给闹的!”

桑桑头一甩:“怪我干吗?怪我干吗?”就哭起来,并且声音越哭越大,哇哇的。桑桑有说不清的委屈、忧伤……还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搅在一起,使桑桑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想一直哭下去。

许多天过去了,蒋一轮的妻子才勉强下床。她瘦如薄纸,需要蒋一轮搀扶着,才能走到室外。

春天,桑乔让人腾出了一幢草房,对蒋一轮说:“你想把她接过来住,就接过来吧。”

蒋一轮就把妻子接到了油麻地小学。除了上课,蒋一轮几乎每分钟都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

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

这天下午,桑桑正和细马在田野上放羊,看到蒋一轮陪着妻子来到了校园外的田野上。太阳暖融融的,满地的紫云英正蓬蓬勃勃地生长,在大地上堆起厚厚的绿色。其间,开放着的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正向四下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引得许多蜜蜂在田野上嗡嗡欢叫。

空气新鲜极了。

蒋一轮扶着妻子在田埂上坐下。他没有坐下,而是倚在一株楝树上,拿出了那支笛子,优雅地横到嘴边。不一会儿,桑桑就听到了他早已熟悉了的笛声。

远处有水牛的哞哞声。

风车顶上有几只乌鸦,在阳光下飞旋嬉闹。

蒋一轮的笛声一路流畅地奔流出来,但偶尔会有一阵断裂、停顿或惶惶不定。对于这些大人们根本无法觉察的微妙变化,桑桑却能感觉到,而且也只有桑桑能够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时,桑桑就会往远处的天空看,在心中念着他的白雀姐姐。

白雀早在春天还未降临前,就离开了油麻地。她去江南找她的母亲了。并且不再回来了。白雀临走前,在桥边的大树下,将一包她写给蒋一轮的信,全部交给了桑桑,然后,用手指轻轻撩了几下桑桑散乱到额上的头发,说:“这些信,一封一封,都是从你手上经过的。但,它们在以前,从不属于你。现在,我把它们全部赠给你了。你长大了再看,那时,你才能看得明白。那里头,有你的白雀姐姐。”

悠长的笛声,像光滑的绸子一样,还在春天的田野上飘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