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马是在车开出去一个小时后下的车。

车在路上,细马眼前总是出现邱二爷的目光。油麻地的一切,也都在他心里不住地闪现。他终于叫了起来:“不好啦,我把东西落在车站啦!”驾驶员将车停下后,他就拿了包袱下了车,然后坐在路上,又拦了一辆回头的车,就又回到了县城。

当天晚上,一家人除了哭哭笑笑,就是邱二妈不时地说:“你回来干吗?你回来干吗?”就不知再说些其他什么。

第二天,邱二妈看着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房子,对邱二爷说:“还是让他回去吧。”

细马听到了,拿了根树枝,将羊赶到田野去了。

几天后,邱二爷的房子就全推倒了。好好一幢房子,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一堆废墟。眼见着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就临时搭了一个矮屋。一家人倒也并不觉得什么,日子过得平平常常、欢欢喜喜的。邱二妈仍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在家烧饭、种菜,细马放羊,邱二爷有集市时就去集市上当他的掮客,没有集市时,就到田里做些农活。一有空,一家三口总要走过桥来,到桑桑家来玩。有时,细马晚上过来,与桑桑呆在一起,觉得还没有呆得过瘾,就站在河边喊:“我不回去睡觉啦!”就睡在桑桑的床上。

一天,桑桑跑回来对母亲说:“细马不再叫二爷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晚上再过来,桑桑的母亲就问:“听说细马不再叫二爸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脸微微一红,走到一边,跟桑桑玩去了。

油麻地又多了一户平常而自足的人家。

但就在这年冬天,邱二爷病倒了。实际上邱二爷早在夏天时,就有了病兆:吃饭时,老被噎住,要不,吃下去的东西,不一会儿又吐出来。秋天将尽时,他就日见消瘦下来,很快发展到一连几天不能吃进去一碗粥。但邱二爷坚持着,有集市时仍去集市做掮客。他只想多多地挣钱。他必须给细马留下一幢像样一点的房子。入冬后的一天,他在集市上晕倒了,脸在砖上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是人把他扶回了家。第二天,邱二妈要找人将邱二爷护送到城里看病。邱二爷坚决地拒绝了:“不要瞎花那个钱,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夜里,他对邱二妈说:“我得了绝症。细马他爷爷就是得的这个病。是根本治不好的。”但邱二妈不听他的,到处求医问药。后来,听说一个人吃中药把这病吃好了,就把人家的方子要过来,去镇上抓了几十服中药。这时,已是腊月了。

这天早上,细马没有放羊,却拿了一把镐、一只竹篮离开了家门。

桑桑问:“你去哪儿?要干什么?”

细马说:“中药里头,得放柳树须子,我去河边刨柳树须子。”

桑桑的母亲正好走过来,说:“桑桑,你去帮细马一起刨吧。”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点异常。河里结了厚冰,让人无法汲水。因此,一早上,到处传来用榔头敲冰砸洞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冻得硬邦邦的,仿佛天上的太阳都被冻住了。风倒不大,但空气里注满了寒气。

细马和桑桑在河边找到了一棵柳树。

细马挥镐砸下去,那冻土居然未被敲开,只是留下一道白痕。细马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咬着牙,用了更大的劲,又将镐砸了下去。这一回,镐尖被卡在冻土里。细马将镐晃动了半天,才将它拔出来。

不一会儿,桑桑就看到,细马本来就有裂口的手,因连续受到剧烈震动,流出血来。血将镐柄染红了。桑桑就把竹篮子扔在地上,从细马手中夺过镐来,替换下细马。但桑桑没有细马力气大,进展很慢。细马说:“还是我来吧。”就又抢过了镐。

这柳树的根仿佛就没有须子,刨了那么大一个坑,树根都露出一大截来了,还未见到须子。桑桑很疑惑:能弄到柳树须子吗?但细马不疑惑,只管一个劲地去刨。头上出了汗,他把帽子扔在地上,头在冷空气里,飘散着雾状的热气。他又把棉袄也脱下了。

总算见到了柳树须子。一撮一撮的,像老头的胡子。

桑桑说:“这一棵柳树的须子,就够了。”

细马说:“不够。”因为细马在挑这些柳树须子时很苛刻。他只要白嫩白嫩的,像一条条细白的虫子一样的须子。黑的,或红的,一概不要。一棵柳树,他也就选一二十根。

细马穿好棉袄,戴上帽子,扛了镐,又去找第二棵柳树。

桑桑几次说:“够了,够了。”

但细马总是说:“不够,不够。”

桑桑很无奈,只好在寒风里陪伴着细马。

到了中午,竹篮子里,已有大半筐柳树须子。那须子在这冰天雪地,生命都似乎被冻结了的冬季里,实在是好看。那么白,那么嫩,一根一根,仿佛都是活的,仿佛你一不留神,它们就会从竹篮里爬出去。太阳一照,就仿佛盛了半竹篮细细的银丝。

邱二妈看见这大半竹篮柳树须子时,眼睛红了。

可是,邱二爷未能等到春季来临,就去世了。临去时,他望着细马,眼睛里只有歉疚与深深的遗憾,因为他终究没有能够给细马留下一幢好房子。

送走邱二爷以后,邱二妈倒也不哭,仿佛悲伤已尽,已没有什么了。她只是一天到晚地沉默着,做她该做的事情:给细马烧饭,给细马洗衣服,夜里起来给细马盖被细马蹬翻了的被子,晚上端上一木盆热水让细马将脚放进去,然后她蹲下去给他好好搓洗……

邱二妈在神情恍惚了十几天之后,这天一早,就来到桑桑家,站在门口问桑桑的母亲:“师娘,你看见二爷了吗?”

桑桑的母亲赶紧拉住邱二妈的手,道:“二妈,你先进来坐一会儿。”

“不了,我要找二爷呢。这个人不知道哪儿去了。”邱二妈又见到了桑桑,“桑桑,看见你二爷了吗?”

桑桑有点害怕了,瞪着眼睛,摇着头。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邱二妈说着,就走了。

桑桑的母亲就一直看着邱二妈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一幢草房子的拐角处。她进屋来对桑乔说:“这可怎么办?邱二妈的脑子出毛病了。”

桑乔似乎并不特别吃惊:“听人说,她母亲差不多也是在这个年纪上,脑子出了毛病。”

在细马未来之前,邱二妈和邱二爷一直相依为命,做了几十年的好夫妻。桑桑的母亲总记得,邱二爷去集市做掮客时,邱二妈就会在差不多的时候,站到路口上去等邱二爷回来。而邱二爷回来时,不是给她带回她喜欢吃的东西,就是带回她喜欢用的东西。相比之下,邱二爷显得比邱二妈老得多。但邱二爷喜欢邱二妈比他年少。邱二爷喜欢邱二妈总去梳她的头,整理她的衣服。喜欢与打扮得很俏的邱二妈一起去桑桑家串门,一起搬张凳子到打麦场上看电影或者看小戏……邱二爷离不开邱二妈,而邱二妈可能更离不开邱二爷。现在邱二爷居然撇下她走了。

邱二妈必须要找到邱二爷。她一路问下去:“见到我家二爷了吗?”

这天,细马放羊回来,见邱二妈不在家,就找到桑桑家,见了桑桑,问:“我妈在你家吗?”

桑桑摇了摇头:“不在我家。”

细马就一路呼唤下去。当时,天已黑了,每户人家都已点了灯,正在吃晚饭。乡村的夜晚,分外寂静。人们都听到了细马的呼唤声。

桑桑和母亲就循着细马的叫声,找到了细马,让他回家:“你妈她自己会回来的。”硬把他劝了回来。然后,由桑桑和妹妹给细马端来了晚饭。细马不肯吃,让饭菜一直放在饭桌上。

桑桑和母亲走后,细马就一直坐在路边,望着月光下那条路。

第二天一早,细马来到桑桑家,将门上的钥匙给了桑桑的母亲:“师娘,你帮着看一下家,我去找我妈。”

桑桑的父母亲都不同意。但细马说:“我找找就回家,我不走远。”临走时,又对桑桑说:“桑桑,你帮我看一下羊。”就走了。

细马一走就是七天。

桑桑天天一早上就将羊赶到草坡上去,像细马一样,将那群羊好好照应着。但这天晚上,他把羊赶回羊圈,看到细马家依然锁着门之后,回到家哭了:“细马怎么还不回来?”

又过了两天,这天傍晚,桑桑正要将羊从草坡上赶回家,看到西边霞光里,走来了细马和邱二妈。

听到桑桑的叫声,无数的人都走到路口上来看。

邱二妈是被细马搀着走回来的。

所有的人,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细马满身尘埃。脚上的鞋已被踏坏,露着脚指头。眼睛因为瘦弱而显得更眍,几颗大门牙,显得更大。令人惊奇的是,邱二妈仍然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头发竟一丝不乱。人们看到,那枚簪子上的绿玉,在霞光里变成了一星闪闪发亮的、让人觉得温暖的橘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