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每个地方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水平不入流,却很有情趣。他不会自己做动作,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动作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实际上他的右手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像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样耷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的文艺宣传队,几乎是常年活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鼓劲,要把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看,也好不容易有个工夫看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儿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文艺宣传队活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混合在一起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这地方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实际上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或者干脆挤进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落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惟一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盹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白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就会放到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地方。有人问她:“你听明白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白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白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为及时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天了。现在他们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

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习惯用老戏里的话把长得好看的女孩儿称作“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在人们的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像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宽阔,但银铃般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地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条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两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的笛子声——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支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儿,但不是高得撑不住,不是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透出一股挡不住的文气。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进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性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平不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随便倚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吹。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他最迷人的时刻。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导演出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