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马水清回到了学校。我问他:“丁玫向你说了吗,我去过吴庄?”

“第二天上午遇见她,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去舒敏那儿了?”

“没有。和吴大朋他们几个玩牌了,一直玩到天亮。”

我不无讥讽地说:“你也太辜负人家—片心意了吧?干吗躲人家?”

“……”

“舒敏要走?”

“她又决定留下来了。”

“她能等到什么?”

“……”

“你回朗了好几天。”

“处理—些事情。我要离开那里了。”

“什么?”

“我要当兵去。”

“你要当兵去?”

“我已经报名了。不是要从我们学样征五个海军吗?”

“你是独生子,可以不服兵役。”

“可没有说独生子女,不可以服兵役!”

“你这样吊儿郎当的人,不适合当兵。”

“那我不管。反正,我肯定要当兵去。”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旦能了主意,即便是卜5璁天开的主意,也—定会去实践的。我倚在门上,望着路—上gp些已无所事事、只等着拿上毕业证书然后就离开这里的同学惶惶惑惑、来来回回地走,心里有一种预感:马水清将要真正地离我远去了。

没过几日,征兵工作就开始了。我陪马水清,随着很多人去—个大镇上体检。这里钔成立了—个体检机关,从名个医院抽来的医生,分了许多科目,最后把关的是军队的医生。那年月,年轻人没有一条出路,想当兵的很多,体检站充塞了年轻人。我张望过—次裸检,那间大屋里,几十个人都精光着身子在走动。

其中,长得结实的不少。我就想,马水清太瘦,可能没戏。没想到,那些结实的,不是血压高,就是肝大,而他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毛病。那海军对身体的要求比陆军苛刻得多,他居然也全部合格。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二人朝夕形影不离。

学校将毕业典礼与欢送人伍安排在同一天。上午是毕业典礼,下午就是马水清他们出发的时间。

那天的轮船没有载客,停在码头上。那船新油漆过,绿得耀眼,又装点了许多红花,酿出一团春天的气氛来。下午三点多钟,大桥上、码头上就站了许多人张望着,那些过路的船也停了下来,准备看一番这无聊的冬季里的一件大事。四点钟,穿了军装的新兵走过来了。于是,锣鼓喧天,小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那些被涂了红脸蛋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开始又跳又唱地舞红绸。广播站的大喇叭,让全镇的人都听到了那首年年冬季要唱一番的歌: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

门前种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哎嗨嗨哟噢,门前种棵小桃树,回来把桃收……

我一直陪伴着马水清,但两人广路无话。他快要上船时,问我:“你以后怎么办?”

我望着:“我也不知道。”

又无话。

领兵的站在轮船顶上,用了—种外地口音说:“出发啦!出发啦!”

马水清抓着我的手,望着那个领兵的。

“上船吧!”我说。

他松开我的手,走上船去。他没有进舱里,而是站在舱门苇,仿佛这喧闹声、这人群,全都不存在了,而只有他—个人。

开始解缆绳时,他才看我。他见我穿得太单薄了—些,连忙打开包,从里头拽出一件衣服来,拧成一团朝岸上扔过来,“天冷了,你再加件衣服吧!”

“你把所有衣服都留给我了,总得带上一两件吧!”

“我还有一件,够了。穿上吧!”

缆绳已经解开,汽笛鸣叫了几声之后,机器轰响起来,随着烟囱紧冒一阵黑烟,船后翻起一朵朵浑浊的浪花,船离岸前行了。

马水清消失在舱口,并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人群散去。我觉得身后仿佛—下子撤去了墙壁,感到了天气的寒冷,便将马水清留给我的衣服穿到身上,然后,将双手放到衣服口袋里,紧缩着身子,望轮船驶向苍茫深处。我忽然感到了—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两手在口袋里里不住地抓挠。当轮船已经消失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手在口袋里抓到了—件东西。我掏出来一看,便立即凝固在了时间里——竟是我写给陶卉的信!

信封还未打开。

现在,由我自己打开。我将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遍之后,抓在了手中。我木然地站在风中,望着寒波澹澹的大河。风吹着那信,发着清脆而单调的纸响。后来,我将它丢人大河。它随着流水,一闪一闪地去了……

黄昏时,我已背起铺盖卷,走上了静寂的白杨夹道。在我的身后,是红瓦房和黑瓦房,是永远的红瓦房和永远的黑瓦房。

—九九四年九月二十—日终稿于东京

那日正是中国的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