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季,是个冷夏。南风不多,倒是常吹小小的西北风。

几乎天天有雨。那雨下得又不痛快利落,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哩哩啦啦,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那植物不像人,是喜热的,越热越茂盛,越精神,越往疯里长。农人说:人热得跳起来,秧热得笑起来。是个通俗的总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种半枯焦”,那实在不是因为赤日炎炎,而是因为缺乏雨水。若有雨水,那庄稼正盼—个“赤日炎炎”。冷夏,也便是瘦夏。那河边的芦苇,就不及往年那般茂密、绿得发乌,地里的稻子迟迟不见发棵,田野少了往年夏季那扼杀不了的生机。往年,赤日之下,蝉声如雨,而今年倒好,虽也像雨声,但却是雨将停时的的情形,东—声,西—声,点点滴滴的。

进入夏季以来,舒敏的心情就愈发不好,那倒不光是为这个天气。她心底里有许多不明确的情绪,乱糟糟地积压着。—种无奈,—种压抑,一种失落,一种说不清楚的哀怨,混杂在—起,在这夏季里纠缠着她。新近,又出来一个叫秃鹤的男孩与她作对。

那秃鹤是她班上的学生,住的地方离丁玫家不远。他长得比班上最高的孩子还高出了一头,留了两次级,读到五年级时,都十四岁了,看上去就更大,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让他结婚也勉强可以了。过去就常闹,现在闹得更凶了。舒敏在讲台上讲课,他坐在最后一排,把臭烘烘的大脚板拿到凳子上,然后忘我地搓脚丫子,还搓出声音来,像洗猪爪时手搓出的声音。搓一下,心里大概觉到了一种痛快,就一咧嘴。他还兼有口水龙的特征:流一串口水。搓了好—阵,他觉得自己独自享受这份快感而别人却意识不到他有这种快感,心里不满足,就把那根食指送到邻桌—个男生鼻子底下。那男生正入迷地听舒敏讲《叶公好龙》,忽地觉得气味不对,就把眼珠移下来看,一眼见到了秃鹤的手指,抓起课本,在秃鹤的手背上猛—击,发出—个啪声,使几十颗脑袋—下子都扭了过来。

舒敏问:“怎么回事?”

秃鹤做一副认真听讲状。那个邻桌的男生怕秃鹤路上欺负他,也不敢栓举。课堂上鸦雀无声。

舒敏只好再讲她的《叶公好龙》。

秃鹤安分不了一刻,又把大脚板搬上凳来。他—边依然用了那根食指去制造痛快,—边用眼睛去看坐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系在辫梢上的一块红手帕。那手帕像只跃跃欲飞的红蝴蝶,落在那女孩的乌辫梢上,形象很生动。秃鹤就起了捉这只“红蝴蝶”的念头,将手伸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红手帕解下了——当时,那女孩正听到龙至叶公室外的要紧地方。秃鹤先是闻闻这手帕,后来就双手将它对角—扯,扯成一根直条,插到脚丫之间,—上一下地牵动起来。觉得特别舒服,还张大了嘴喘气,喘得响响的。

那女孩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丢了东西,一摸辫梢,手帕不在了,就转头寻找,一下就到了,就骂了—声:“狗日的!”

秃鹤就把手帕取下来,扔给那女孩:“还你。”

那女孩大声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用手—挡,手帕就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具在桌上呜呜哭。

舒敏将课本扔在讲台上,本来就苍白的脸便白如粉笔,她走过来,对秃鹤道:“请你出去!”

秃鹤不动。

“请你出去!”舒敏的嘴唇抖了。

秃鹤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不看舒敏的脸,却看她的胸脯,然后从舒敏身边走过,高高大大地走出教室。

外面正下雨。秃鹤便走到教室门口那棵大银杏树下避雨。

舒敏站在教室门口,“站到雨里!”

秃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不—会儿,雨就大起来,秃鹤淋得透透的。但他纹丝不动,昂首天空,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态。

舒敏说:“回教室!”

秃鹤不回,蹲了下来。这边舒敏强作镇静讲课,他那边将烂泥巴一团一团地往刚刚粉刷过的白墙上砸。等舒敏将课讲完,那白墙已满是泥巴了。

过了两日,舒敏夹着课本往教室走,刚走到门口,—个人影扑过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那人影也随之压过来,压在她身上。她—看,趴在她的身上的是秃鹤。秃鹤没立即下去,沉沉地居然在她身上趴了—会儿。是在她的奋力推动下,他才翻坐到一边。秃鹤指着门口另一个男生说:“是他推我的!”他一跃起来,就去追打那个男生。

舒敏去找了校长,然后没再进教室上课,而进了自己的房间哭去了。

后来,秃鹤安静了—些日子。

放假前夕,舒敏在办公室里填成绩单,听到外面有箫声,就走到门口来看。

秃鹤头上戴—顶大荷叶,将那箫胡乱地吹着,双足有节奏地在两排教室中间的空地上走,后面还跟了其他十几个男孩,也都与秃鹤合同—个节拍往前走。快放假了,各班无课,有无数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看,甚至还有几个老师也站在那里看。秃鹤就把腿踢起来,往脑门那儿踢。后面的学他的样,也这么踢。

舒敏站在那儿不动。当秃鹤走过来时,一把夺过了箫,那箫是她的。

秃鹤站住了,恬不知耻地笑。

舒敏手中的箫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秃鹤刚才吐进去的口水。

她将箫丢在了地上,扬起巴掌,打在了秃鹤的脸上。

傍晚,秃鹤的母亲——一个悍妇,抓着秃鹤的胳膊骂到学校来了。她站在舒敏的房间门口,指天跺地,骂了足足两个小时,用的是最下沉却又是最象征的语言。这地方上的人骂人,是极有功夫的,并有一整套隐喻的词语,诸如“大山芋篓子”、“流水的黑蚌”、“死在红被窝里”等等。

晚上,丁玫来安慰舒敏时,舒敏正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竹林。

丁玫说:“我们这地方上的人,特虽坏……”

暑假还未放定,舒敏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回家去了。当马水清回到吴庄时,她已走了三日。他想去找她,可又不知她的地址。想想那么长一个暑假,过起来必是无聊,他在家中盘桓了几日,去丁玫家打了声招呼,就去了上海。他刚走两天,舒敏又回来了。她本就没有个家了,又从何谈起回家?她隔几天就去吴庄一趟,但那大院的门上却永远地挂—把大锁。马水清仿佛有意要试一试自己的耐劲,竟在上海一住多日,直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那个暑假,对舒敏来说,大概占了她人生的—半光阴。

深秋的一天,舒敏来到油麻地中学。那天,马水清恰恰不在。我找遍了校园,也没有长到他。舒敏说:“别找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没有喝,把—个布包交给我,“最近,他不怎么回吴庄了。你将这个布包交给他。里头是件毛衣。冬天马上要来了……”

我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说:“你回去吧!”

我说:“送送你。”

她的身体很单薄,脸色很不好,头发有点枯焦,眼角上似乎有了少许细细的皱纹。

分手时,我说:“离开那里吧……”

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