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初春的一天深夜,油麻地中学的学生正在熟睡中,被从镇子方向传来的吵嚷声弄醒了。—个个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些什么,抓了衣服,跳着就往外面跑。赶到镇子时,我听出来,事情似乎发生在镇委会大院里。此刻我心里就猜出了了八九分。赶到镇委会大院门口,就听有人从里走出来说:“秦启昌跟中学的一个女学生睡觉,让人捉住了。”对此事的发生,我早有预感。因为自从我将那朵蓝花的事情告诉刘汉林之后,不久,我就在暗中观察到,杨文富又开始对夏莲香盯梢了。我甚至在给刘汉林讲那朵蓝花之前,就预先想到了,他一定要将这个情况告诉杨文富的。这也是我的一份小小的恶毒。

事后,当我听说杨文富在这出上演于油麻地镇历史舞台的空前绝后、有声有色的捉奸大剧中所做的一切之后,心中万分惊讶,并得出—个结论来:—个平庸之人,—旦生出他的毒辣和心计之后,是极为可怕的事情。他先将这地方上许多人的心理吃透,把凡与秦启昌过不去的人——认定,并暗中串联好。十多个人,都是秦启昌在这许多年时间里,有意无意结下的怨敌。他们很耐心地等了—个冬季,没漏一丝风声。其间,有过几次机会,但都被杨文富用充足的理由否定了:时机不成熟。杨文富也没让夏莲香看出一丝他在盯梢的痕迹来。这天夜里,杨文富和他的同伙共同认为:可以动手了。因为都夜里两点钟了,夏莲香也没有从秦启昌屋里出来,看来,是不会回学校过夜了。等灯熄灭约摸半个小时之后,这伙人操了早准备好的家伙,破门破窗而入,将他两个绑定,并立即去把镇长等十多个干部一一叫醒,验明实状。

我们赶到镇委会大院时,秦启昌已被几个干部要了去,将他先转移了,而夏莲香却没有人管。我混在人群里,从后窗往秦启昌房间里看,见她居然还赤身站在黑暗里。事后,当杨文富向我们说他人室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抢走夏莲香的衣服而让她在众人面前彻底丢丑时,我差点往他的小脸上吐一口唾沫。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立即取来衣服让夏莲香穿上。夏莲香居然不肯,大声叫着:“我不怕!”

上面来人处理这件事,夏莲香从头到尾没掉过一滴泪,也没因为羞愧而红过一次脸,很平静,也很坚决地咬住一句话:“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被学校开除了,临走时,还朝大家笑笑。

对秦启昌的最终处理很缓慢,拖了三个月。镇上、县里头都有几个人保他。这时,站出—个人来,说了一声:“共产党就没有王法了!”说这话的是霍长仁。说完这句话,他就去了城里,直走进县委会的大院,—脸麻子森然可怕。人们见了他,都朝他点头:“霍爹爹来了!”他站在县委会大院的中央,大声叫着:“他秦启昌,整天玩鸽子搞女人,还算他妈的什么共产党干部?!”

几天后,秦启昌的处分决定下来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这些结果,是我不曾想到的。一想到夏莲香与秦启昌的下场,我心中就有一种罪孽感。有许多日子,我没有走到镇上去,生怕遇见秦启昌。这天,我从家里回到学校,一个同学立即走上来说:“林冰,你快去宿舍,秦干事都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了。”

我心中忐忑不安地走到宿舍,远远地就看见有—辆自行车斜靠在我宿舍的门口。车上挂满、绑满了东西:铺盖卷、装了脸盆、暖水壶的网兜……我认出了这辆车,也认出了车上的东西,都是秦启昌的。

我宿舍里只有秦启昌一人坐着。见了我,他站起来,“林冰。”

“秦干事。”

他说:“叫‘老秦’吧。要不,就叫‘秦启昌’。”

“你坐你坐,我给你倒水喝。”

“不了。我马上就走。”他从身边拿出一只小木盒,然后打开盖走过来。他极小心地拨开木盒中的草屑,露出两只洁白光亮的鸽蛋来,“本想给你买对儿好鸽子的,我知道你就想要对儿好鸽子。可看了总不让我满意。看上了—对儿,人家不卖,再说,我们也买不起。他是我—个鸽友。最后只答应卖我两只鸽蛋。雄的一只,放飞过一千五百公里,只飞了二十八小时便归巢了。雌的一只,比雄的还好,放飞过二千八百多公里,四十六个小时之后归巢。你选上一对儿喷食好的,把它们的蛋撤下来,小心换上这一对儿,让它们孵去吧。”

“这对蛋是很值钱的。我怎能要呢?”

“人家只要了我二十八块。你给了我二十。你还有一笔钱在我身上。”

“我只给过你二十。”

“记得那回炸鱼吗?你至少该分得两条鱼。但我那天没给你。你平素为人太大方。给你多少条鱼,你拿回学校,也是请人吃了。往食堂送鱼时,我就说,这里有三条鱼是林冰的。前天食堂算帐时,给了我五块钱。还有三块,算老秦支援你了……”

听完这番话,我接过装鸽蛋的小木盒,简直想哭。

“我走了。”

“我送你。”

我把他—直送到大门口。他推车在前,我跟随其后,两人—直无言。到了校门口,他说:“你回吧。以后进城时,去我家,就在城边上,一打听就知道。”说完,一骗腿儿上车了。蹬了两步,又回头向我—摆手,然后,将—顶礼帽一样的草帽戴到赤顶上,一路向东,不再回头,离开了他生活了整整八个年头的油麻地镇。

望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他在靶场上打枪时的英武样子,想起他在球场上打球时的洒脱样子,想起他一路走—路与妇女调笑的快活样子……眼睛不一会儿就模糊了。

我没有回学校,却坐在一处高坡上,看镇委会的大院。那时,傅绍全正夹着拐棍,用弹弓射大礼堂上的鸽子。正蹒跚学步的小摇摇,合着小手,仰了头望着。傅绍全的弹弓打得真好,随着铁子儿在空中呜的一声尖啸,就有一只鸽子,不是从空中直接栽落在地上,就是从瓦上骨碌碌滚落下来。那地上,已有了许多只鸽子,远看时,像飘了许多张废纸。还剩下一只了,不敢落下,在空中盘旋。摇摇用小手指着,并用眼睛跟着鸽子转,“鸽!鸽!……”那只鸽子终于落下来了。傅绍全又将它打落下来。小摇摇就很笨拙地拍着手。

我捂住脸哭起来。那时正是黄昏时分。

后来,夏莲香常挑了菜到镇上来卖。秋天,她与刘汉林结婚了。不知她向刘汉林说了些什么,当我去看刘汉林时,刘汉林很客气,但也很不自然。从此,我就不再去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