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含清下放前,是苏州评弹剧团的一个演员,会弹一手三弦。他是个大倒霉蛋,老婆不要他,组织上又让他离开苏州城。

初来油麻地镇时,他让自己振奋精神,不要趴下来,要在—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站起—个人来。他衣冠楚楚,把头发梳得—丝不苟,将腰挺直,还让眼中射出明亮的光芒,倒也让土头土脑的乡下人高看了—阵。

但不久,他就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根本是拒绝他的。那些乡下人称他为“蛮子”,将他完全看成是一个与他们的世界无关的人。文化站站长余佩璋的文艺宣传队想用他,为乡下人唱苏州评弹,他又放不下架子,勉强低就了,又总是傲傲的,用轻蔑的眼光看人。余佩璋伺候不起,就冷淡着他。他便回家了。之后,他就独自坐在那茅屋前弹三弦,想得几个乡下人的欣赏。但三弦这种乐器太清雅,乡下人不喜欢听,他弹他的,没有—个人理会。他就顿觉自己没有—丝东西了,就把三弦挂在墙上,整天睡觉,睡得迷迷瞪瞪的。姚茫说:“爸,你不能再睡了。再睡就要睡出毛病来了,出去走走吧!”他就听了女儿的话,“出去走走就走走!”却走到了镇上的酒馆里,从此就与酒馆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酒量很浅,也可以说简直就没有酒量,一喝就醉。醉了就坐在酒馆里唱苏州评弹,有时唱到酸楚的情节,能唱得眼泪汪汪的。—些喝酒的人,就—阵阵喝彩。他们并不是真的领略了那份艺术,而是起哄,逗弄姚含清—个劲儿地疯下去,好让他们久久地抱着一份快乐。若醉深了,他就会舌头变硬,两眼发直,踉跄出酒馆,然后摇晃不定,终于跌倒在街上,不省人事—样陷入沉沉大睡。

姚茫常—人守着那幢前后左右皆无住家的茅屋,望着那片田野,生出恐慌与寂寞。像父亲一样,她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群总是格格不入。她总是不住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像—只小猫被远方—个人家捉去,放到了—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样。父亲若总在她身边也好呀,可父亲却是很少守着她。她就坐到门口的田野上,望天,望那单调的田野,在心里思念那个养育了她的江南名城,思念那些小楼,那些意味无穷的深深小巷,那些一碰在一起就“唧唧喳喳”说话的女同学。想着想着,就会把泪珠挂到睫毛上。

姚含清醒酒后,心中总有对姚茫的不尽歉疚。

但姚茫并不计较父亲的行为,她知道父亲心中很苦。她可以毫无怨言地给父亲清洗被呕吐弄脏了的衣服,可以原谅他把钥匙等东西—件—件地遗失掉。但她又实在希望父亲能在她身边,尤其是在夜晚。

这天,姚含清又喝醉了,并且醉得很深,躺在桥头上呼呼大睡。姚茫在家中久等他不归,就来镇上寻他。那时,正有一群小孩像苍蝇一样围着这个醉鬼,在用乡下小孩所有的促狭办法戏弄他。他们用狗尾巴草搔他的鼻子与耳朵,把他—只脚上的鞋脱了扔到河边芦苇丛里,然后用树枝挠他的脚心。姚含清就摇头,就缩腿,就在喉咙里哼哼。有—个孩子蹲下来,把他的衣服扣—个—个地解开了,让他露出肚皮来。乡下人没有这样白嫩的肚皮。

那孩子—站起身来往后退几步,阳光就照到了这肚皮上,形象很新鲜,把许多大人都吸引过来了。他们指着这肚皮说:“像女人的肚皮。”受了清凉的风,姚含清觉得很舒适,两腿伸直,叉开,将双臂也舒张开来,很惬意地躺在无数戏弄的目光里。

姚茫就一直站在人群的背后,两片薄唇如秋风中的柳叶在颤抖。

有个小孩蹲下来,专心致志地看那白肚皮上的肚脐眼。他觉得那小坑很有意思,起了用手摸—摸的欲念。他伸出指头去调皮地摸着,大人与小孩都笑起来。这笑声鼓舞了他,他竟在指头上蘸了些唾沫去摸。

又有—个小孩过来了。吸引他的是姚含清裤腰上的那根有着金属扣的皮带。这孩子的目光很痴迷。他想像着这根皮带扎在他腰上时的情景。很多人鼓励他:“解下来!解下来!下放户是有钱的,不在乎一根皮带。”那孩子看了看姚含清的面孔,知道他一时还醒不来,就真的动手来解皮带了,并很快解了下来。这时,姚含清的裤子松开了,露出—个红色的三角裤衩来,于是众人哗然。

姚茫像一头小鹿冲进人群,并—把从那个拿了皮带的孩子手中夺下皮带,转而朝人们大叫:“你们走开!你们走开!”她甚至扬起皮带,朝那些孩子抽去,“滚!滚!……”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大人小孩都退闪到后边。

姚茫蹲下来,给父亲重新系上皮带,又将他上衣的钮扣—个—个地扣上,一直啜泣不止。她想将父亲背回家,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遭到一群小孩的窃笑。这时走来了傅绍全。他用脚狠踢了—个孩子。孩子们都知道他弹弓的厉害,平时都怕他,吓得全都逃窜了。他看了姚茫,说了一声:“把眼泪擦了。”就蹲下身去,让姚茫帮忙,将姚含清背了起来,朝镇外走去。姚茫跟随其后。傅绍全背得很吃力,不—会儿汗珠就“噗嗒噗嗒”地滴下来。姚茫让他将她父亲放下来歇—歇,他摇摇头,咬着牙,一直将她父亲背回家。

不久,天便黑下来。傅绍全说:“我该走了。”

姚茫立即又有了恐慌,用眼睛望着他,“等我爸爸醒了再走,行吗?”

傅绍全没有言语,只用目光疑问着。

姚茫不坑声。

傅绍全摸了摸头,就坐了下来。

姚茫就去弄晚饭。

姚含清今天醉得太深,直到姚茫与傅绍全吃完了晚饭也未醒来。傅绍全倒也原意待着,与姚茫说会儿话。

“你凄子叫‘梅子’,是吗?”

傅绍全点点头。

姚茫在嘴里自语着:‘梅子,梅子,这名字挺好听的。“

傅绍全说:“名字好听有什么用!”

“她长得也好看。”

傅绍全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姚茫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疑惑。

夜渐渐深起来,门外的田野愈发变得无边无际。姚茫推了推父亲,未能将他推醒,只好望着傅绍全说:“要么,你先走吧。”

傅绍全说:“不着急。”

“你妻子不会生气吗?”

傅绍全只把眼睛望门外的夜色,不作回答。

三月之夜,说不清是温暖还是清凉,只觉那带了花香的空气很是好闻。屋里有酒味。他们便都走到门外,各自找了一张凳子坐下。天空斜悬一枚钩状的细月,远处的林子里不时有一阵鸟的幽鸣,田野上笼了薄薄的雾。傅绍全在黑暗里看着姚茫,心里头早有的—个动机就固执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姚含清终于醒来了。

“我走了。”傅绍全离姚茫很近,声音愠和地说。

姚茫道:“我听人说,你爱赌钱。赌钱不好。你以后不要再赌了。”

“不赌了。”傅绍全说。

“走吧。”

傅绍全说站着不动。姚茫也站着不动。

“我走了。”傅绍全终于说道,掉头走向田埂。

他身后,就有一双异样的眼睛,在这夜幕下看着他。

傅绍全快走尽这条田埂时,看见芦塘边立着一个蠢笨的黑影他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