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汪奇涵不出面,而让—个新来的副校长出面,通知白麻子不要在校门口摆摊。白麻子问:“为什么?”副校长说:“有碍观瞻。”白麻子听不太懂,但明白这话的意思,用锤子在校牌上当当当地敲击了几下,“老子偏不走!”副校长上去细看那校牌,只见光滑的校牌上酪了七八个小坑,如同白麻子脸上的麻子一般。

他立即恼怒起来,回头往学校走,叫了高三班几个家在外地、身强力壮、生性如牛的学生来制服白麻子。他们几个上来就叫:“快走快走!”白麻子依然坐在马扎上。

他们就上来,轻轻一推,白麻子就倒在地上。他们又问:“走不走?不走,我们把你的东西扔到河里!”其中—个嘴里说着,就操起一把拔钉子的铁钳子,扔到水中,只听见小河里发出—声清脆的水响,如—颗子弹打入水中。白麻子恼了,就要与学生打,学生高兴,就—起上来奉陪,不—会儿就将白麻子收抬得躺在地上说:“好好好,我承认你们凶,我承认你们凶!”爬起来,收拾起丢得满地的家伙,挑起担子走了。走了十多步,回过头来望着油麻地中学,大声说:“我他妈知道是谁让我滚蛋的!”

白麻子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

白麻子的判断自然是准确的。汪奇涵在城里开会时,苏鹏与他谈起油麻地中学的校园环境来,就说:“油麻地中学那样—个漂亮的校门,全县独—无二,你们让—个臭鞋匠整天坐在那儿,又扔垃圾,又撒尿,就不怕糟蹋了你们一个好端揣的门面?”

白麻子就把鞋匠担子摆到镇上去。镇上的鞋匠就觉得有人来抢食,联合起来,把他撵到街尾上。那里很少有生意。清冷与寂寞之中,他就越发地恨起来。

这年秋天,苏鹏升任副局长(局长养病,他实际上就是一把手),并且终于可以将施乔纨以及羊子的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了。过不了多少日子,施乔纨就将永远地离开油麻地中学了。苏鹏觉得他在油麻地镇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就决意在即将与油麻地镇一刀两断之前,用某—种壮举,抖—抖自己的风采,从而—扫心头之阴霾。他将汪奇涵叫到局里,对他说:“油麻地中学的校园建设是园林化的建设,城里公园也没有它这样的风景与情趣,我想在这里开个现场会,让全县一千多所中小学的校长都来参观学习。你回去之后,与地方上的领导去商办—下,做好准备。具体的细节,你们再与教育局办公室的同志商量。”汪奇涵心中十分高兴。油麻地镇的地方领导闻讯,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对汪奇涵说:“我们全力支持。你们好好准备,缺什么我们给什么。要豁出去!”

荣誉这东西就像在酒鬼面前放了一桶老酒,有挡不住的诱惑。油麻地镇中学以及油麻地镇,为着那个全县的现场会,都忙碌起来了。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再次集合起来排文艺节目,学生们停课打扫学校。家在附近的学生,每天从家中带来各种各样的工具。扫帚将各个角落都扫到了,抹布将该抹的地方都抹到了。路边的杂草全都拔了,即便剩头发丝似的一根,汪奇涵也不答应。他还请了几十个木匠来整修教室的门窗与桌凳,学校成了木工厂,整天“咣里咣当”地响。大门重新油刷,被白麻子砸出麻子的校牌摘下,扔进仓库,重换了一块。汪奇涵亲自用他的“毛体”

书写了校名。每一棵树的树干,都刷了几尺高的白灰,太阳一照,顿成艺术。每棵树,每株花,都——地过手,绝不让—片枯叶挂在上面。路边的白杨落了灰尘,便用喷雾器洗刷—遍。

篮球网换了新的,南—个,北—个,红白相间。这小小的—换,就把油麻地中学换得又添几分精神和活力。

临开现场会的前—天,再次调动上百把扫帚,将白杨夹道刷得像个花了三块五毛钱的搓背费而被搓得显出血印来的人浴者的背脊,呈现出—道道的扫帚印迹。镇上的欢迎标语以及横幅等,皆由文化站站长余佩璋负责,也在头一天贴挂了出去。

油麻地镇就如同在盛大的节日之中。晚上又开碰头会。负责具体事务的说还差五百只茶杯。地方领导说:“去供销社仓库里取。”有人提醒:万一明天下雨怎么办?都是土路,上千人—踩,还不成沼泽地?地方领导说:“调来两大船草,如果下雨,地上立即铺草。”……真是把一切可能发生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到了。总之,—个意思,强调又强调:这是全县中小学校长来这里开会,这些人的嘴一张是—张,一张顶十张,这现场会绝不能开砸了。

苏鹏心中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精心与隆重。他要的就是场面,要的就是风光。他从前来油麻地中学,仅仅是作为油麻地中学的—位职工的家属来的,是—种很平常的走动。而这—次,却是借油麻地中学、油麻地镇为舞台,演一出大戏。是谁在油麻地中学开现场会?是县教育局,是苏鹏。是谁讲话作报告?苏鹏。油麻地中学的领导、油麻地镇地方上的领导,前呼后拥地陪同着的又是谁?苏鹏。现场会一完,最多一个星期,他就将施乔纨、羊子、家,统统接走,一根筷子也不留,从此再不回首看一眼油麻地中学、油麻地镇。他恨这里。

汪奇涵也很乐意。是谁介绍经验?汪奇涵。油麻地中学不是别人的油麻地中学,是他汪奇涵的油麻地中学。地方领导也很乐意。是油麻地中学——中学是油麻地的嘛。

冷眼旁观的有—个:王儒安。这些天,他总拄着拐棍,久久地站在河边那低矮的茅屋前,沉默地看着目瞄的—切。这花园般的校园,这幽静典雅的所在,这大好的一幅杰作,是谁创造的?是我王儒安,绝不是别人!

还有—个咽唾沫和吐唾沫的:白麻子。夜深人静,他走到大街上,把—张写有“热烈欢迎县教育局领导莅临指导”的标语—把抓了下来,踩在脚下,“狗日的,你是在显威风给我看呢!”

想想自己被学校解雇了,想想那一皮带,想想被—群小杂种从校门口轰开,想想“狗日的”一副瞧不起人的傲骨,一股刻骨铭心的卑贱感和仇恨就将他的心狠狠地咬噬着。想想“狗日的”马上就要将施乔纨弄走了,一走远远的,够也够不着,他连个报复的对象都没有了,心里更是窝火,“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狗日的,让他临了还要比我—下,踩我—下!”

现场会如期举行,当然是很气派的大场面。而这大场面中最高贵的、最显要的人物自然是苏鹏。

汪奇涵和地方领导,早早地等在了大路口,只等苏鹏以及参观的人到。上午九时,一辆吉普车、十几辆大客车开来了,立即鼓乐齐鸣。苏鹏十分精神地走下车来,与许多人握手。然后在许多人的陪同下,沿着白杨夹道,率人往油麻地中学走来。

参观结束后,将在操场上开大会,先听汪奇涵介绍经验,再听苏鹏作报告。谁也没想到,开会不久,白麻子撑了—条船,从食堂的码头上岸,走到了施乔纨的卧室。

施乔纨说:“他在。”

白麻子说:“他在台上。”

施乔纨说:“有人。”

白麻子说:“人都在会场上。”

那施乔纨叹息了—声,跟着白麻子进入了屋后的豆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白麻子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气势汹汹地直奔油麻地中学来了(事后,人们都说是白麻子预先设计好了的)。这边,白麻子正要走出豆棵,他老婆和两个女儿就如同三只扑食的母虎—般出现了。她们丢开白麻子不管,朝豆棵里叫:“骚精,你出来!”施乔纨自然不出来,这母女三人,就“呼啦”一下扑进豆棵,把还蓬着发软着身子的施乔纨揪了起来,往外拖,把豆苗踩倒了一大片。这母女三人—边拖施乔纨,还—边大声叫:“你们大家来看呀,施乔纨大白天就偷汉呀!”这尖利的女人声音直传到了操场上。

学生们不懂事,都往食堂这儿跑。那些参观的,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施乔纨为何人,也都掉过头来望,并且有好几十个人从会场上站起来,甚至有几个装着要上厕所的样子往食堂这边走。这时,苏鹏正作报告。随着那渐大的喊声,他的手就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脸也变了颜色。坐在他身边的汪奇涵先是不动声色地等了—会儿,但终于再也不能坐下去了,与坐在苏鹏另一边的地方领导交换了—下眼神,就走下台去。

施乔纨在那母女三人的手中挣扎着。其结果是挣掉了一只鞋,胸前的衣服被撕破,差点露出胸来。她勾着脖子,将头低着,死死地往后赖着不走。而这母女三人仿佛是压抑了许多年的仇恨终于有了发泄的一日,决意要将施乔纨施到最能羞辱她也最能羞辱她丈夫的地方去。她们抓住施乔纨—切可以抓握的地方,不管不顾地将她拖扯着,谩骂着,并不时地大声呼叫。不—会儿工夫,她们就将她拖出红瓦房的拐角。这时,操场上的人只要掉过头来,就都能看到了。

汪奇涵走过来,喝令母女三人:“松手!立即松手!”

白麻子的女人却大叫:“拖给她男人看看,他不是在台上嘛!”她与两个女儿一起,依然揪住施乔纨往操场那边拖。

会场一下子就乱了。苏鹏停止讲话,僵直地坐在台上。

地方上的领导走过来,对母女三人一顿训斥,并威胁,再不松手,就让秦启昌找几个民兵将她们捆起来。可这母女不怕恐吓。这时,白麻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走上前去,挥起手掌,朝他女人脸上“啪”地掴了一记耳光,“滚回家去!”

那女人哭了,松了施乔纨。两个女儿就过来扶着她。她们沿着白杨夹道走去,一路哭着,一路诉说着,并不时地朝台上叫骂着——那操场就在大路边上。

苏鹏的面容就像一个死人一般。

施乔纳被几个女老师扶着往回走,始终低着头哭,“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几个女教师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扶着她。

—个小孩将白麻子的船弄走了。白麻子坐在码头上,正等那小孩将船弄过来。

这时羊子朝他走去。白麻子招招手,“羊子,过来!”

又长了两岁的羊子,长高了。他走到白麻子跟前,望了望白麻子,突然掏出小鸡来。未等白麻子反应过来,一挺肚子,—泡又急又冲的尿就“哗哗”地尿到了白麻子的脸上。羊子尿完了,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