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富的身体没有好起来,终日躺在床上。但饭量并不减,由夏莲香端来的每顿都被他吃净。他还如从前—样,吃完后,将饭碗舔干净。他的舌头窄窄的,软绵绵的,红红的,很长,很灵活,仿佛那知头另有—条生命。我们总能记住他舔碗的样子。

风声渐渐紧起来。每天都能听到—些让人激动却颇为残忍的事情。原先融为一体的人群,忽如滴进了盐卤的豆浆,开始分离——在人群里分出去—些人。谁都不想成为被分出去的人——任何人都害怕孤立和孤独。于是人们就像看见黄鼠狼而拼命往一团挤的鸭子一样往人群里挤,惟恐落在了外面。

女生开始疏远夏莲香。

夏莲香倒还是一日三餐给杨文富端饭,但似乎也有了点紧张,不像从前那样满不在乎地跟杨文富好了。她开始谨慎起来。我几次看到,她绕过池塘,从宿舍后面的树林里走到杨文富宿舍的窗下,与杨文富俏悄说话。

杨文富到底还有没有病,我是怀疑的。因为这天我在宿舍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了杨文富——他肯定是从后窗跳到外面的。当时,他正在草丛里采蓝花。见了我,他慌忙将花丢在草丛中,然后把手插在裤兜里。

“你在这里干吗?”我问道。

杨文富脱:“几只喜鹊闹死人了,我是来赶走它们的。”

我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点点头,转身走了。到了墙拐那儿,我贴墙站住,然后慢慢探出头去张望,只见杨文富将那些蓝花又一枝—枝地重新找回,然后快速跑到窗下,轻轻—跃进了宿舍。

乔桉去高中部串通,欲在油麻地中学开杨文富的批判会,但高中部的学生说:“你们再从杨文富的日记本中多找一些罪证。”其中有几个人知道我,说:“请林冰看一看,他水平挺高的。”乔桉不太乐意,因为他不愿意我的水平比他高。可是跟他—起闹的几个同学也都同意高中部那几个同学的意见。于是,杨文富的日记本便从乔陵的手中转到了我的手中。

杨文富的日记写得很认真,像他做的作业—样,—个字—个字,都写得很工整。日记内容很杂,其中有不少是回忆他与夏莲香的童年往事的。知道别人的私事和秘密,真是—件乐事。无怪乎生活中有许多人总喜欢听壁或偷看别人的日记、信件等等。我躺在床上,两腿交叉着,津津有味地读着杨文富的日记。内中许多情景的描绘极仔细,比如他八岁时,夏莲香从邻居家的桑树上偷来桑椹与他—起吃—节,从他想吃桑椹而不敢偷写起,写到夏莲香偷桑椹,再写到两人吃得满嘴紫黑还在邻居面前狡赖,共写了大约四五百字。而他与夏莲香在池塘里游泳一节,写得最为详细,大约有六七百字,以至把他坐在池塘边,夏莲香蹲在水中给他洗脚丫子这样的细节都一一写到了。

我在看杨文富日记时,刘汉林老在屋里转。我知道,他想看,但故意不理会他。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坐到我旁边,说:“林冰,让我也看看。”我说:“那不行!”他便抢,我便与他打起来。3马水清来了,说:“别闹了,走,我们去吃猪头肉。”

刘汉汉林不再抢了。我便把日记本藏,在枕头下。我们又叫上在教室里的谢百三。姚三船,一道去了镇上。

吃了猪头肉,身上来了劲,就跑到篮球场打篮球,直打到傍晚。吃完晚饭,我又回到宿舍——心里总惦记着读杨文富的日记。当我伸手到枕头下取日记本时,发现日记本不在了。我在床上—通乱找,就是不见日记本的踪影。我便跑到教室,把刘汉林拉出门外,“你把杨文富的日记本还我!”

刘汉林说:“我什么时候拿他的日记本了?”

“你要看就看,看完了给我。”

刘汉林说:“我真的没拿。”

“你不拿,还会有谁拿?”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没有拿。”

“你别再闹了!”我认真起来。

‘俄说过了,我真的没有拿!“刘汉林也认真起来。

“谁拿,谁就是王八蛋!”

我跑回宿舍,又找了一通。马水清将我叫到一边,“你别再找了,这日记本肯定被谁偷走了。你认为谁最有可能偷这日记本?”

我将—些人挨个在心中排了—遍,最后仍将怀疑放在了刘汉林身上。理由有三:一、刘汉林对杨文富的日记最感兴趣;二、就刘汉林一人看见我将日记本藏在枕头下的;三、吃猪头肉回来,就刘汉林一人未去篮球场打篮球。但我并无充足的把握,而没有充足的把握是不能瞎说的。于是我向马水清摇摇头说:“说不准是被谁偷去了。”

乔桉来了,说:“这本日记是绝对不能丢的!”

他的话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其他一些意思——乔桉肯定要做文章的。

事实正是如此——他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消息在整个学校张扬开来,“—本反动日记失踪了!”他首先使那些并未看过日记的人相信,这是一本反动日记,然后,制造出失踪的神秘气氛、可疑性和复杂性。他用精心设计的言辞和精心选择的表情,使油麻地中学的师生产生了“事情十分严重”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告诉我:“有人怀疑这本日记本没丢失,是被你藏起来了,说是为了杨文富销毁证据。”

“这话不会出自别人之口,只有乔桉这个杂种会这样说!”

我说。

我又对刘汉林说:“不能再开玩笑了,如果是你拿了,你就快看完,然后往床下一扔,我将它找出来就是了。”

刘汉林说:“林冰,我可是跟你很正经地说,我真的没有拿这本日记!”

他脸上的表情使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我就有点紧张起来了。马水清他们几个对我说:“别怕。乔桉敢找你的麻烦,我们绝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听他们几个—说,我反而觉得这件事很有点刺激性了,并为自己可能陷到一场困境中去而产生了一种带有英雄色彩的感觉。

路过杨文富宿舍门口时,我站住了,看了他—眼,心里说:“不知是谁救了你了!”

乔桉们再批判杨文富时,杨文富一口赖得干干净净:“我可没有说那些话。”他还发誓,“谁说谁是狗日的。”他的病也好了起来,还跑到镇上去晃了一圈,并饶有兴味地在大桥上看了好长—阵时间河上的风光。

乔桉到高中部活动了好几个人,准备揪住我围攻,要我交出杨文富的日记本。他还到镇上联络了八蛋们我不怕乔桉,却怕八蛋。因为八蛋做事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马水清他们一个个做好保护我和打击乔桉的准备。

这天晚上,刘汉林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宿舍,小声地说:“我知道日记本被谁偷了!”

“谁?”我们几个从床上跳下来问。

“杨文富!”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刘汉林。

刘汉林说:“这几天,我一直留心着他。刚才,我看见他去那个池塘边了。他这个人,胆小得很,怎么天黑了敢往那儿去?

(传说那个池塘常常闹鬼。)我就悄悄跟上去,看见他跑到那棵黑柳树下,往树洞里藏了件什么东西就走了。你们想,还能藏什么?肯定是那本日记本!“

谢百三说:“去看看!”

我们拿了手电,就往那口池塘跑。到了黑柳树下,我伸手往树洞里一掏,掏出—个布包。手电光下,我们一眼就认出这个布包是杨文富的碗袋子。就在抓到这个布包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里面是个厚本子,打开—看,果然是个厚本子,并且就是那本日记本。

我们离开池塘往宿舍走去。在走上那条从教室方向延伸过来的大路之后,我们远远地看见惨淡的路灯下站着杨文富。他像—个失魂落魄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着。我们不由得都站住了,朝他默默地望着。他转过身,飘飘忽忽地朝外走去。

第二天早上,校园里专出—个消息:杨文富失踪了。

但到傍晚,又传出—个消息:杨文富躲在镇前二户人家的猪圈里,被八蛋他们抓住送回了学校。

我们是在—间堆放破烂课桌的小屋里见到杨文富的。他坐在墙角里,两腿张得很开,将头低着。

这天夜里,乔桉和高中部的学生审问了杨文富。

杨文富不说话。

到了后半夜,高中部的那个为首的男生,露出一副疲倦的神态说:“好吧,明天上午,到镇上游斗你!”

杨文富突然站起来,两只小眼睛满是泪光,“日记本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那是谁偷的?”

杨文富哭起来。

“说,谁偷的?!”

杨文富不肯说。

“你说出是谁偷的,我们就放了你。”

“她偷的。”

“她是谁?”

“夏莲香。”

杨文富向乔按他们如实交代:“那天,夏莲香在镇上看见林冰他们几个都在熟食铺里吃猪头肉,就匆匆忙忙赶回学校,进了他们的宿舍,翻……找到了日记本,然后将它交给了我,我本想将它毁掉的;但心里舍不得。我又怕被别人发现,就把它藏到池塘边的树洞里……”

于是,夏莲香被高中部的几个男生扭了来,然后将她与杨文富关在一起。

杨文富抓着铁窗条嚷:“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是说话不算数的王八蛋!”

他们并不理会他。见他嚷个不停,烦了,咬着牙就骂:“放你?放你妈个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