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戏团即将离去的头一天的黄昏时分,秋散乱着头发跑到了我们宿舍门口。这回,她未等我们让她进屋,自己就进来了。她面色憔悴,眼中还留存着受了羞辱和惊吓的痕迹。她的双肩在不停地颤科,眼里含看孤立无援并渴求救援的神色。那样子使我想到我们家那只我最怜爱的白鸽:那天,我在门口捉柳花,忽听空中有呼啦啦的声音,拾头看去,只见一只鹰在追撵着一只过路的白鸽。一强一弱,在空荡的天空下显得太明确了。鹰仿佛是铁铸的,双翅如同两把张开锋利的刀。

而那白鸽仿佛是一张薄薄的纸。白鸽在空中无望地呼扇着,大概看到了我,当鹰劈下时,它竟然斜飞下来,落在我面前,朝我咕咕地叫着,那眼睛里的神情与现在秋眼睛里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样的。我下意识地站到了门口和窗下。我们都做出了保护的架势。“我再也不跟马戏团走了……”秋用双手搂住我们上下铺的床架哭着。

马水清说:“马戏团的人会找来的。”

我说:“先到后面的竹林里藏着吧!”

谢百三他们都同意我的主张。我们让秋和她的两只小狗直接从后窗跳出,钻进了那片竹林。

从这一刻起,竹林便藏起了一个秘密。

我们在竹林深处坐下。马水清对秋说:“你回家吧,回到你父母身边去。”

秋告诉我们,她根本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她的母亲原先也是这个马戏团的,她3岁时,在一个地方上演出,母亲丢下她,跟一个男人永远地走了。

这天晚自习,教室里缺了我、马水清、谢百三和姚三船——我们在竹林里陪伴着秋。

月上来时,月影雾气浮动在竹林间。风起时,竹影零乱地在我们脸上晃着。我们木呆呆的,一点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下去,像在荷塘边一样,又糊里糊涂地在竹林里待了一夜。

天还未大亮,我们就听到了马蹄声。我们钻出竹林看着:团长骑着马在田埂上走着,像个猎人在寻找着一只由他打中翅膀却躲藏起来的飞禽。我们叫秋就待在竹林里,千万别出来。上课时,我们透过窗户,看到团长将马拴在操场边的树上,然后在校园里到处走着。

晚上,马水清、谢百三和我,在油麻地镇的大桥下雇了一只船,将秋连夜护送到18里地外的吴庄马水清家。怕人多疑,我们将秋交给了马水清的爷爷,又连夜赶回学校。

马戏团找不到秋,不能离去,团长发作了。他找到汪奇涵,说秋肯定是被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藏起来了。藏起人家马戏团的人来,又是一个女孩,这自然是一件大事。汪奇涵很恼火,让各个班主任去班上讯问并恐吓。我们几个分别被叫到了办公室,但我们都一口咬定:“我不知道!我没藏!”

学校查不出来,团长就找杜长明,说他们的一个女孩在这里丢了。杜长明就让人在镇上找。团长说,还是藏在学校里的可能性大。于是,杜长明把汪奇涵叫去说:“你们的学生大不像话!给我查,一定得查出那个女孩!”

汪奇涵不再泛泛地公开查了,而改成公安局那样暗地里的侦破。

团长成天焦灼不宁地到处走着。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并放出狠巴巴的凶光。在路上,他与我们相遇了,用极锐利的充满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我们。那目光使我们感到心里发虚。这天中午,他骑着马在操扬上狂奔,那马已跑出了最快的速度,他还连连抽鞭。马朝操场外冲去,驮着他箭一般飞过空中,跌落在水里。他湿漉漉地牵着马,在河边的芦苇丛里继续找着。

过了两天,马戏团在一个我们尚未起床的早晨突然消失了。也就是在这天上午,马水清七十多岁的爷爷,拄着拐棍走进了校园,找到我们,将我们叫到一边说:“昨天傍晚,一个骑着黑马的男人到了吴庄。当时,秋正帮我摘柿子。她被他叫走了。”他从怀里掏出五颗染了颜色的银杏(一颗红色,一颗绿色,一颗黄色,一颗紫色,一颗蓝色),又说,“她让我把这几颗银杏交给你们班长。”

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到秋。

秋在我们的生活里只是一闪而过,如同雨后的一道彩虹,只在空中停留了那么片刻,便永远地消失了。但,她在我们的记忆里却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光痕。关于那五颗彩色的银杏,我们的理解是秋留给我们五个人的:我、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交给你们班长”,只是一种很自然的说法。但谢百三的理解是,那五颗彩色的银杏都是交给他的。他收到了那五颗彩色的银杏,再也没有拿出来。大约过了一年,刘汉林在谢百三的床上找钥匙,无意中从他的枕下抖出一个小布包包,再一抖那小布包包,抖出了五颗彩色的银杏。马水清说:“分了,一人一颗。”我们便一人拿了一颗,给谢百三留了一颗紫色的。

我高中即将毕业时,无意中听到一个传说:秋与那个团长结婚了,很相爱,生了一个跟秋一样好看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