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七岁。听到妈妈和爸爸在说话,妈妈说,于老师来过了,于老师叫连生去上学。于是爸爸就带我去上学了,爸爸牵着我的手,把我交到于老师手里,爸爸说,老师,连生就交给你了。
笑眯眯的就是于老师了。他那时候有二十多岁,穿着一件旧土布褂子,头发剃得短短的。于老师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爸爸说,你叫于老师呢。我就叫了一声于老师。其实我以前也叫过于老师的,我们村里的小孩,在没有上学之前,都到学校来过,我们在教室外面看于老师上课,于老师上课的时候常常有一缕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于老师的眼睛有时候是眯着的,我们在外面叽叽喳喳吵闹的时候,于老师会对我们摆摆手,我们就不吵闹了,我们坐在教室外面的地上,看着麻雀在学校前的空地上飞来飞去,飞上飞下,其实它们找错了地方,这里又不是打谷场,没有东西可以让它们吃的。这时候我们就会听见于老师打算盘,啪啦啪啦的声音,于老师一边打算盘一边说,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我们就低低地笑起来了。现在我就要坐到教室里去了,我往教室里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爸爸,爸爸向我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他说。
其实我还知道于老师的其他一些事情,比如于老师的名字叫老七。听爸爸说,从前于老师没有做老师的时候,村里人都叫他老七,后来于老师做老师了,大家就叫他于老师,再也没有人叫他老七了。
还有就是于老师是没有老婆的。这件事情我经常听到奶奶和妈妈在谈论,奶奶说,于老师也该找老婆了,妈妈说,是的呀,妈妈说,于老师再不找老婆,就要高不成低不就了,奶奶说,怎么不是呢。奇怪的是平时奶奶和妈妈在许多事情上意见都是不一样的,但是在于老师找老婆的问题上,她们的想法就变得完全一致了。但是爸爸和她们却不一致的,爸爸说奶奶和妈妈是头发长见识短,爸爸说,像于老师这样的人,哪里能够马马虎虎就结了婚呢,你以为他是平平常常的人吗,爸爸说。我可以看出来,爸爸是向往于老师的,爸爸曾经跟我说过,他小时候也是想念书的,可能也想像于老师一样做老师的呢,可是家里没有让他念书,他就做不成老师了。村里有许多像爸爸这样的人,他们都很看重于老师,有时候女人要给于老师介绍对象,他们就会说她们头发长见识短,说她们鼠目寸光等等,因此给于老师介绍对象的事情,总是由村长出面的。因此我那时候总是想于老师是不是已经很老了,其实于老师也才二十几岁,只不过村里的男人到了二十岁都要结婚了,结婚一年以后,他们都做爸爸了,所以就觉得于老师结婚很晚了。
我们的学校建在运河边上的田野里,四周没有房屋,显得孤零零的,只有一间教室,是草屋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同学都坐在这里,老师也只有一个,他当然就是于老师了。于老师究竟有多高的文化,他是在哪里念书的,念到什么毕业,那时候我们都不大知道的。我们有的同学说,于老师高中毕业,有的同学说于老师初中毕业,有时候我就反对他们,我说,于老师是大学生,我怎么知道的呢,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我就是那样说的,于老师知道很多很多事情,他像一本大辞典,我们可以从于老师那里翻到许多学问。
那时候教室里乱七八糟地坐着像我这样的孩子,他们有的比我大一点,有的比我小一点,我们都在吵吵闹闹,拿书扔来扔去的时候,于老师走进来了,他看了看教室后面那口土灶,问道,今天谁值日?同学们说,赵连生。
赵连生就是我,我提着水桶,穿过桑地,如果是在春天,我们会去采桑枣的,但是这件事情不一定发生在春天,可能那时没有桑枣,所以我没有停留,穿过桑地,就走到了河边。这就是我们的大运河,有船从河上经过的时候,浪就大起来,泼到岸上,我会往后面一退,水不会打湿我的鞋,如果我顾着看船上的什么东西,水就会泼到我的鞋上,鞋就湿了,于老师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船上有什么东西呢,有时候会有一只小狗,它对着岸上的我大声地叫一叫,我也对着它叫几声的,使它不知道我是谁,它会停止叫喊,歪着脑袋远远地看我,我高兴的时候就扔一块泥巴过去,但是泥巴总是落在水里,扔不到船上的,船就过去了。有时候是一个船队,一只船连着一只船,有十几只船连在一起,从前我一直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连在一起走,每只船的样子都是一样的,船上的人也长得差不多,也有小孩的,他们看起来总是显得特别小,后来我知道这是因为距离,就像后来我有机会站到山顶上看山脚下的人,他们像蚂蚁一样在行走。于老师说运河一直可以流淌到杭州,杭州是个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的,我也没有朝杭州的方向看一看,我只是在河边舀了满满的一桶水,虽然我年龄不大,但是我有力气的。
我拎水的时候,桑地里的妇女会和我说话,有时候我妈妈也会在,有时候她不在,其他的妇女也会和我说话的,哎呀呀,她说,连生你力气大得来。连生啊,她说,你们于老师在不在?在的。
你们于老师会说普通话的,她说,是不是。当然是的。
像广播里的一样,她说。
当然是的。漆(吃)饭说成痴(吃)饭的。
假如她们是有几人在的,她们就会一起笑起来。嘻嘻嘻。嘿嘿嘿。痴饭。痴饭。嘻嘻嘻。
其实你们才好笑呢,那时候我心里想,你们是三天里不上工的那种。
所谓的三天里不上工,是那时候嘲笑听不懂普通话的农民,报天气预报的播音员说三千米上空,他就说是三天里不上工,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呢。
然后她们就不再问我什么话了,她们就自己谈于老师了,好像她们多么了解于老师似的。属牛的。
不对吧,属牛二十八了,他看起来有那么老吗?嘻嘻。
要不你自己去问问他。你去问。
有一个妇女就唱山歌了:八字写来像眉毛,杨五郎出家做和尚,五台山上会师傅,
弟兄相会杨六郎。
我把水桶拎到教室里,举起来,水桶里的水就哗哗地倒进大铁锅里了,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自己带的饭放到大锅里去蒸,我蹲在土灶前点火,我不大会用火柴,点了几次才点着了,因为做柴火的桑枝是潮的,烟就从灶肚子里跑出来了,弥漫在教室里,于老师咳嗽起来。
于老师一边咳嗽一边敲了敲桌子,同学们,于老师说,同学们,上课了。
这就是我们的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