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兜里掏出那些信件丢在餐桌上。牛红梅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向餐桌,立刻变得有精神有胃口了。牛红梅对我说当初看这些信的时候,她曾经用手扯过自己的头发,恨不能用石头给天砸出一个窟窿,但是看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反而靠这些信件打发无聊的日子,就像是看小说,哎……其实王祖泉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她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你想一想,她能在诗人羊克家的客厅里睡成一个S,还打鼾声,这多么了不起。牛红梅像表扬自己一样表扬王祖泉。

后来,在无数个我回家的周末,牛红梅断断续续地告诉我:

王祖泉病了。

他们吵架了。

田仕良导师对杨春光的行为表示反感。

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过性生活了。

如果王祖泉少说两句,那么他们的关系不会闹得这么僵。

王祖泉为什么不主动一点,真是急死人了。

他们终于和好了。

牛红梅像谈论国家大事一样谈论以上的内容。当她接到杨春光跟王祖泉合好的这封信时,硬拉着我跟她下馆子。我拒绝她的邀请,说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站在客厅一言不发,整整站了15分钟,说如果你不跟她下馆子,我就永远这么站着。15分钟、20分钟、30分钟、35分钟,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终于同意了她的请求。

被牛红梅邀请的还有她的同事张珠玲,好朋友罗东荣。三个女人再加我,正好组成“四人帮”。牛红梅建议大家都必须喝一杯啤酒,没有人表示反对。牛红梅举杯邀大家,说为杨春光和王祖泉言归于好干杯。四只玻璃杯碰在一起,啤酒的泡沫溢出杯口,流到女人们的手背。喝到最后,她们都有些醉了,都一个劲地傻笑。牛红梅的笑声特别响亮,好像是有人在挠她的胳肢窝。牛红梅愈是笑得开心,我愈是想哭,觉得牛红梅已经变态了。那个夜晚的笑声莫名其妙,她们摇晃的身体和张开的嘴巴都显得十分虚假。

我从纸堆里找出牛红梅高中时期的作业本,开始摹仿牛红梅写字。这个本子上全是她过去写的作文,翻开第一页,就会看见《论幸福》的标题,然后是《说说谦虚》、《记一件难忘的往事》、《毕业后的打算》。牛红梅在《论幸福》这篇作文里,引用了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把她的这本作文认真地抄写了一遍,最后我的字迹和思想全部牛红梅化了。我用牛红梅的字体给杨春光回了一封信:

春光:

你好!在你跟王祖泉相好的日子里,我也认识了一位男朋友。他是画家,长头发大胡子,常到我们卧室里来作画,我给他做模特儿。画着画着,他经常丢下画笔,把我抱到床上。他的手上全是颜料,他从来不洗手,把那些颜料涂到我身上。他说我的身子就是他的画布。有一次他给我做模特儿,要我画他。他像一个野人,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力量。我只看他两眼,便感到四肢无力,连一支画笔都举不起来,差一点晕了过去。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包括你。

红梅

9月27日

这封由我策划以牛红梅名义发出的信件,导致的结果就是牛红梅再也收不到杨春光的来信。她不知道杨春光断信的原因,经常问单位的同事,你们看见我的信了吗?她开始留意楼道里的信箱,每天下班回来,总要把眼睛贴到信箱上望一阵,就像在报纸上看连载小说的读者突然买不到报纸那样焦急。她也常常在周末问我今天是星期几?是上午或是下午?我吃饭了没有?她连自己吃饭都模糊了。

班主任说如果大家愿意出钱,我们班可以请一位模特儿,让我们每周练习一次画人体的基本功。班主任刚一宣布这个决定,所有的课桌被同学们的手指、巴掌和拳头敲响。我们进艺术学院美术系已一年时间,还没有画过真的人体。

又一个周末,我吹着口哨推开家门,准备跟牛红梅要一点钱,拿去交给班主任。牛红梅不在家,她大概又在同事家打麻将。近半年来,牛红梅迷上了麻将,她已经把她的爱好从阅读杨春光的信件转移到了麻将桌上。有一次我问她,杨春光来信了吗?她说杨春光是谁?说过之后她接着发笑,惊讶自己怎么连杨春光都遗忘了。

我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等待牛红梅归来。我在等待中不知不觉地睡去。是牛红梅归来的推门声把我惊醒的,她看了我一眼,便直奔洗澡间。电视上布满雪花点,时间不早了,睡意一阵阵袭来。我对着洗澡间说给我一点钱。洗澡间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像正在下的一场大雨。我说姐,给我一点钱吧。这一次,我说得很坚决,并且很响亮。牛红梅说你要钱干什么?我说我们班要集资请一位模特儿。牛红梅说一定得请吗?我说一定。牛红梅说不画模特儿就成不了画家吗?我说成不了,不画模特儿的美术系学生只能画黑板报,绝对成不了画家。牛红梅说要多少?我说一百元。

牛红梅在洗澡间里尖叫一声,说怎么要那么多?我刚刚输掉了一个月工资,现在身上一文不名,等明天我赢了再给你。我说你赌钱了?牛红梅说玩点小刺激。我说你怎么能够保证明天晚上你会赢?牛红梅拉开门,赤身裸体从洗澡间冲出来,身上的水滴还没有擦干。她说如果我赢不了她们,就给你做模特儿,你看一看我,哪一点不比那些模特儿强?家里有,何必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