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随刘小奇在翠亨转了两天,没有牛青松的任何消息,我想翠亨之行该结束了。当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离开405房时,刘小奇在翠亨结交的朋友姜八闯了进来,他告诉我们,牛青松曾有一段时间住在群乐旅店,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旅店。
姜八带着我们转了几个小巷,我们看见一块破烂的招牌,上面竖写着“群乐旅社”四个大字。在招牌下坐着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她正在一只大塑料盆里洗窗帘,周围全是污水和肥皂泡。她看见我们时,脸上的五官堆叠到了一起,说住店啦?姜八说不住。她说不住店来这里干什么?姜八说找一个人。她说找什么人?刘小奇把我推到妇女的面前,说找这么样一个人。妇女的双眼定在我脸上,眼睛愈睁愈大,好像我是一块磁铁。忽然,她把双手抽出水盆,不停地甩动,想把手上的肥皂泡甩干净,但她还没有甩干净肥皂泡,便用健康强壮的双手抓住我的右手臂,我感到她锋利的指甲已陷进我的肉里。她说你终于回来了。
姜八问妇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妇女说我在她旅店住了差不多一半年时间,没有交一分钱住宿费便逃跑了。妇女说我是骗子,是流氓是阶级敌人。姜八说你有没有搞错?他是第一次来翠亨,你再好好看一看。妇女犹豫了一下,松开她的双手。姜八示意我们快跑。我和刘小奇像是被人拍打的苍蝇,撒开腿,皮凉鞋从那些污水上跳跃而过,把踢踏踢踏的追赶声甩在身后。我们像超音速飞机跑回宾馆,每人跑掉了一只皮凉鞋。
等了好久,姜八才回到我们身边。他告诉我们牛青松曾在群乐旅店住了一半年时间,因为交不起住宿费,所以悄悄溜走了。老板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刚才还误把我当成了牛青松。我们把详细地址留给姜八,委托他打听牛青松的去向,只要一有牛青松的消息,就请他告诉我们。姜八拿着我们留给他的纸片,对着我们挥了挥手,我们便告别了翠亨。
其实,在我离开南宁去翠亨的第二天,牛红梅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东兴的信,发信人牛青松。他在信上简单地汇报了他一年来的行踪,以及他去银行领走父亲留下的三千元钱的经过。就在我和刘小奇苦苦寻找牛青松的时刻,牛青松已经狗急跳墙,向牛红梅揭开了谜底。
牛红梅每天怀揣着那封信,期盼我从翠亨归来。她站在阳台遥望长青巷口,企图从平凡的人群中,突然看见我卓绝的头发。但是她看也白看,颈脖拉长了,我还没有回来。于是她每天在阳台上垫一块砖头,站得高看得远,目光越过楼群。我走进长青巷的那个上午,看见她站在四块红色的砖头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手里扬着几张信笺,想从阳台上跳下来。我推门而入,和她撞个正着,额头碰撞额头。我发觉她的骨头坚硬得可以,似乎不把我的额头撞出一个疙瘩誓不罢休。
不等我放下行李,牛红梅便把我推了出来,先在我口袋里塞了二百元钱,然后又塞给我一个塑料袋,说没有时间了,你快点走吧。她推着我往车站走。在往车站的路上,她复述了一遍牛青松的来信,然后指着信笺的最后一行让我看:
8月26日下午6时,务必赶到东兴中越大桥桥头。
8月26日,也就是今天,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就得亲自跑一趟了,牛红梅说,边境证我已为你办好,塑料袋里是牛青松最爱吃的粽子,我亲手包的。如果你见到他,一定叫他回来。牛红梅不停地说,双手推着我的后背和臀部,把我硬推上拥挤的发往东兴的客车。
我是从客车的窗口跳下来的。客车到达东兴时已是下午6时30分,比牛青松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坐着三轮车赶到中越大桥桥头时,我没有看见牛青松的踪影。我提着塑料袋站在桥头等他,相信他会到来。
这时,我把目光投向那座经历过战争的桥,桥被拦腰炸断,
在我等待的过程中,有几丝夏天的风掠过发梢,桥下三四十米宽的河惊涛拍岸,对面是连绵的小山堆,上面布满碉堡。我向一个路人打听这条河流的名字,他告诉我叫北仑河。我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仍然没见牛青松,他失约了。正这么想着,一具膨胀的尸体从北仑河上游漂下来,一直漂到桥墩边。死者拖着长长的头发,像是一个女人,但我仔细看了一下,死者的嘴角和下巴挂着浓密的胡须,绝对不是女的。尸体在桥墩边逆时针转了一圈,向着下游漂去,他的五官和下巴、胡须消失了,尸体更像尸体。
我的脊背一凉,对着漂出去十几米的尸体叫了一声哥。尸体停了下来,并且慢慢地靠向河岸。我看见放大了的牛青松,他的身上布满伤疤。我说哥哥呀,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说完,我一下子瘫坐在河边,对着哥哥的尸体痛哭,尖锐的哭声穿透异乡的天空,像一阵雨落在北仑河两岸。我忽然觉得我像一只遗落在荒原的羊羔,很孤单,好像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凄凉地坐在河边……哥哥的尸体紧贴着河岸一动不动,河水从他的下面走过,波浪鼓荡着他。他做着要站起来的模样,但他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把姐姐亲手包的粽子丢下北仑河,三个粽子激起三朵浪花,我感到粽子像刚从滚水里捞起来那么烫手。一切都充满着暗示,姐姐发烫的粽子,还有哥哥在桥墩边逆时针旋转的一圈。哥哥是不是要告诉我,他迟到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