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天后父亲康复出院,他把那瓶茅台酒又拿到了餐桌上,用手指玩弄着酒瓶盖,自言自语,说只有大病一场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区区一瓶酒还舍不得喝,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亲的名字。母亲说你想喝就喝,关我什么事?母亲对这瓶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少让父亲有些伤心。父亲捏着瓶盖的手突然散开,说我的病刚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亲说不知道。父亲说酒对咽喉有刺激,我还是不喝为好。父亲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见父亲当时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吞食口水。

197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已经做好饭菜,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父亲归来。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按时作息的人,很少让我们这样饿着肚子等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围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父亲骑着他那辆破单车回来了。父亲一踏进门就嚷着要喝酒,我们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打开箱子,取出那瓶他几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准备开怀畅饮。我敢肯定那一瞬间,父亲的每个细胞都活跃到了极点,他的喉咙他的食道他的胃都已经张开双臂,进入倒计时状态,期待茅台的到来。但是细胞呀喉咙呀食道呀胃呀,它们仅仅是做了一场梦,父亲手里的酒瓶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母亲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喝酒?这个时候你高兴吗?你为什么高兴?你不是说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才喝这酒吗?我今天被厂里扣了奖金,你还想喝酒!

母亲因为上班时打了一个盹,没有及时接好织布机上的断线,所以被扣发了一个月的奖金。母亲每天要在近十台机子间走来走去,实在是太困了,就一边走一边打盹,多年来她已练成了这套打盹的本领。厂领导对我母亲说,因为你的一个打盹,吹了一桩生意,外商说我们的断线太多,所以不再买我们棉纺织厂的布匹。厂领导还说我一看那些线头,就知道是你何碧雪弄的,那些线头上简直就写着你何碧雪的名字。试想一想,正处在如此状况下的母亲,怎么会让我父亲喝酒?

母亲跟父亲僵持片刻后,做出适当让步,说你要喝也可以,但必须说出喝这瓶酒的理由,你心须说出一个让大家都高兴的理由。父亲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说是不是升官了?父亲摇头。母亲说是不是提工资了?父亲又摇头。母亲说除了这两样,还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父亲说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还不行吗?母亲说不行,你非得说出一个原因不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了?父亲一拍大腿,从地上跳起来,说冤枉呀冤枉,这酒我永远不喝了。母亲说不喝了好。母亲把那瓶茅台锁进木箱里。

那瓶茅台就这样躲在木箱里人不知,鬼不觉,父亲到死也没有再动过喝那瓶茅台的念头,他也从不打开那只箱子。你肯定没见过那只木箱,那是装炸药的木箱……听到这里,刘小奇突然把他面前的茶杯碰翻了,那些茶叶洒在茶几上和他的拖鞋上。他问我真有这么一瓶茅台?我说有。他抬起沾满茶叶的脚背,在沙发上擦了一阵,然后用手拍一下我的后背,说走,现在我就去你家喝这瓶酒。

刘小奇穿着他那双沾满茶叶的拖鞋摇进我家,声音比他的身体先期到达。他说酒呢酒呢,快拿酒来。他的拖鞋好像存心不让他喝酒,在地板上滑了一下,他的身体向前倾斜大约三十度,他的双臂自觉地张开,平衡他风雨飘摇的身体。只一瞬间,他便稳住阵脚,身体弹回到本来的位置,垂直于地面。我领着他垂直的身体走进我父母曾经作过爱、曾经播种过我们的房间,指着那一只炸药箱说酒就锁在里面,但我没有钥匙,爸爸带走了一把,妈妈带走了一把,他们没有把钥匙交给我们。刘小奇大手一挥说,这好办,有锤子吗?我说有。他说拿锤子来。

我找出一把锤子递给他,他举起锤子砸木箱上的锁头。不管他多么使劲,锁头像一位久经训练的特工,始终咬紧牙关不开口说话,甚至在木箱上得意地摇晃,好像在蔑视我们。刘小奇急出一身汗,脱掉上衣,说我就不相信砸不开你。他运足全身的气力,对准锁头又砸了一下。我们都听到一声叮当。刘小奇说不能这么砸了,这样砸下去会震破里面的酒瓶,你们家有螺丝刀吗?这是什么牌的锁头,怎么这么传统、固执。他把眼睛凑到锁头上,把右手伸向我,说螺丝刀。我在他的手掌里放了一把螺丝刀。

他回头看我一眼,脱掉长裤。我想假如牛红梅不站在旁边,他很可能会连裤衩一起脱掉。他就穿着一条绿色的裤衩蹲在木箱前撬锁头,汗水像一层猪油涂满他的全身,就连他的裤衩也浸透了汗水。他以锁头为中心,不断变换方向和姿势,鸟仔从裤衩旁滑落出来,他全然不知。我和牛红梅看着他晃动着的鸟仔,竟然像看着一个木疙瘩,没有作出应有的反应。我们只觉得他撬锁头的声音,像雨夜的雷鸣覆盖我们的耳朵。我们不关心他的木疙瘩,只关心他能不能撬开锁头,今夜他能不能喝上那瓶酒。

嘀哒一声,锁头被他撬开了。他从木箱里捧出酒瓶,鼻子抽了抽,嘴巴咂了咂。为了防止滑倒,他踢掉拖鞋,赤脚走出卧室来到客厅。他把酒瓶放到餐桌上,围着餐桌转了一圈,从不同的角度看着那瓶带有传奇色彩的茅台。仔细地看,认真地看过之后,他像一只饿虎扑向酒瓶,猛地拧开酒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口。他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绷到极限,就像一根弦绷到极限,突然当地一声,弦断了肌肉松弛了,他张开血盆大嘴啊了一声,酒的香气扑向我们的鼻子,整个家庭没有一处不酒香。刘小奇说好酒呀好酒。他穿着裤衩坐在椅子上,不时地往嘴里灌酒,恨不得一口气就把一瓶酒喝掉。他的裤衩起伏着,他的眼里充满血。喝了快半瓶,他抬起头寻找我们,说你们都坐过来,我告诉你们关于牛青松的故事。我和牛红梅坐到餐桌边。他打了一个饱嗝,放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响屁,说牛青松,我知道他在哪里。刘小奇嘴里喷出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都充满酒气,如果划燃一根火柴,从他嘴里喷出的每一个字都会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