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有睡好的金大印,第二天早上早早地赶到江峰的办公室。江峰看着金大印拄着三角架,一摇一晃地走进来,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个晚上。金大印说我一夜没有睡好,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江峰点燃一支香烟,问金大印抽不抽?金大印说我不抽烟不喝酒。江峰说以前你好像既抽烟又喝酒的。金大印说现在不了。江峰把香烟叼在嘴里,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说你现在成名了,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言行和举止都应该特别谨慎。金大印说我已经很注意很谨慎了。江峰说可是昨天你在少管所就不够谨慎,你还在作报告,就有人打电话向我汇报了你的情况。你说孩子们,你们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怎么能够对犯了罪的孩子们这样说话?他们都是罪人,中国的希望怎么能够寄托在他们身上?金大印说可他们还是孩子,我只是想鼓励鼓励他们,是谁告诉你的?江峰说不管是谁告诉我的,你不要问。你是不是想打击报复?你看你看,你这就不对了。你是一个英雄,不应该有打击报复别人的想法。我已经跟其他几个领导研究过了,从今天起不准你再外出作报告。你给我好好地呆在家里,工资和奖金我们照发,你只管坐享其成。金大印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公民有言论的自由。我只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怎么就犯错误了?怎么就坐享其成了?

江峰拍了拍金大印的肩膀,他有拍别人肩膀的爱好或者说特长。江峰说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你早就出事了,我在这方面吃过亏,不让你出去作报告,也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我是怎样被划成右派的吗?金大印摇头。江峰继续往下说……

那时我在河池地区的一个县医院做医生,一天晚上,我问妻子,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过不过性生活?我的妻子很漂亮,是县城里的一枝花。问这话时,我们正准备关灯睡觉。妻子没有回答我,她的脸突然发红,好像被这句话羞着了。当时我没在意,但是不久,我就被人揪斗。揪斗我的理由就是因为我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过性生活,我怎么会知道他老人家的情况,只不过随便问一问。随着揪斗次数的增加,我说的一句话变成了两句话,两句话变成了三句话,三句话变成了千言万语。他们说我污蔑领导,甚至把他们虚构的关于性生活的细节强加在我的头上,最后他们的心里活动全都变成是我说的……

你知道他们是怎样揪斗我的吗?金大印仍然摇头。江峰说县里有一位复员退伍军人,他在武装部工作,叫姚文章,是揪斗我的主要干将。他过去在特务连当的兵,擒拿格斗样样精通,学会了一种捆绑特务的本领,就是绳子从颈脖上勒过去,然后像捆粽子一样把我捆起来。不要说说话,我就是出气也感到困难。你想想一个人连出气都感到困难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那时我一个劲地想死,想杀了揪斗我的人和我的妻子。姚文章他没有用这种方法去捆绑特务,而用来捆绑我。我对他恨之入骨。

回到家,我问妻子为什么要出卖我?她说她没有出卖我,也许是别人在窗口偷听到了我们的说话。我不相信她美丽的谎言,用姚文章捆绑我的方法把她捆绑起来。她想哭,哭不出声,只要有声音企图从她的喉咙通过,她就会痛不欲生,我绝对有这方面的经验。捆绑了两次之后,她终于招了,说是趁我上夜班的时候,姚文章勾引她。而她又经不起姚文章的勾引,于是两人上了一张床。人一睡到同一张床上,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如果姚文章是一个有修养的人,那他不会把我妻子的话向领导汇报,说就说了,听就听了,谁不在背地里说一两句放肆的话。但偏偏姚文章是一个没有修养的人,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的话不放。我对妻子说离婚吧。妻子说她没有离婚的思想准备。我说不想离婚为什么跟姚文章上床?她说只是因为好奇。我告诉她如果不是姚文章,换成另外一个有点文化档次的人,我尚且可以忍受,但跟了姚文章这样一个素质低劣的人,我怎么也不能容忍!我和妻子离婚了,她后来投入了姚文章的怀抱,现在他们还在那个县城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如今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感到呼吸困难,颈脖一阵生痛。

金大印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感到有一根绳子正勒住他的颈脖,愈勒愈紧,使呼吸成为问题。金大印说江副院长,幸好我没有在那样的时代说错话,否则我的遭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江峰说现在好了,你在一个自由的时代可以自由说话了,但我们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时刻提高警惕以防被别人出卖。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你应该感到幸福。金大印说我感到幸福,它像空气一样现在就围绕在我的周围。

金大印从江副院长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站起来,紧紧地握住江副院长的手,说从此后,谁喊我去作报告我都不会去。说完,他拄着三角架走下楼梯,江副院长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他一边走一边想应该跟江副院长说一句很重要的话,但那句话被他遗忘了。是什么话呢?一直走到楼下,江副院长还站在走廊上,他对着楼上的江副院长说我不会白领工资,我不会坐享其成。江副院长对着楼下喊什么?你说什么?金大印说你不能说我坐享其成。不知道江副院长听没听见,反正他站在楼上不停地点头。金大印自个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么一句话,刚才我怎么把它忘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