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的活动,邕江两岸平安无事。比赛结束,围观者像水流流向大街小巷。金大印沿着江滨路往回走,来到一家小卖部前,发觉香烟没了,便站在柜台前买烟。他一边伸手从裤兜里掏钱,一边看着马路的对面。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邕江饭店的三层高楼上,正用沥青修补楼顶。金大印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金大印。那个人的眼睛就像是架设在楼顶上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下面的一幕。

他看见一位大约六岁的小男孩,正朝着一辆急驶而来的面包车奔去,车头即将撞到小孩身上。金大印扔下香烟,大叫一声扑向马路,双手推开孩子,车头撞到他的臀部。他像一只蝴蝶飞离地面,然后重重地跌落到马路旁。柜台后面那位中年妇女几乎和金大印同时扑向马路,她从地上抱起孩子,把孩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发现小孩没有受伤,便对着远去的面包车谩骂。骂过之后,她开始拍打孩子身上的泥土,一下两下三下,她拍了十几巴掌,才把小孩身上的泥土拍净。这时,她直起腰,对着躺在马路旁的金大印喊,喂,你怎么还不站起来?你受伤了吗?她走到金大印的身边,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金大印说腿,我的腿好像不行了。她扶起他,他试着走了两步,他们的身子都不停地摇晃着。他说我不能再走了。她拦住一辆出租车,把他塞进车里,然后从裤兜抓出一把钞票丢了进去。车子往前滑动,那些钞票被一只手撒出车窗,像秋天的落叶在风中飞舞。

金大印住进省医院外四科,也叫骨科。他的筋骨被车撞断了。医生们在他的髋骨钉上钉子,接拢断开的骨头。他整天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聆听骨头拔节的声音。可是,在这个利欲熏心的时代,谁还会为骨头的拔节而激动?

对于金大印来说,医生们的每天查病都是例行公事,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盖住半边脸的口罩来到病床前,不闻不问。他们不问金大印为什么被车撞伤?在什么地方被撞?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造成了这起事故?还有金大印救人的动机是什么?在即将撞车的一刹那,金大印的脑子里想没有想到什么格言或重要的语录?没有人详细地寻问金大印,在医生们的眼里,金大印仅仅是一位急需生长骨头的病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金大印是为了救一个孩子而受伤。相对而言,何碧雪因请假照顾金大印被扣掉奖金,每天买菜做饭喂食接屎接尿,反而显得尤其重要。

等到领工资的日子,何碧雪到医院财务处替金大印领工资,发觉属于金大印的那个信封比往时的瘪了许多。一打听,才知道金大印住院期间,每个月的奖金也被扣掉了。何碧雪把信封拍到桌子上,说你们怎么能够扣他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张会计说你说什么?救人?你说金大印救人了。哈哈,你们都听到了吧?何碧雪说金大印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我们为什么不知道?院领导为什么不知道?财务处的七八个会计出纳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何碧雪,嘴里漏出零星的笑声。从他们嘴里飞出的唾沫,像雨点一样落到何碧雪的脸上。何碧雪说我去找你们的领导,我现在就去。她抓起桌上的信封,跑出财务处。

何碧雪开始往楼上跑,三步并作两步一副急于求成的模样。当她跑进三楼江副院长的办公室时,她在楼梯上憋着的那口气像决堤的水,从嘴里喷出来。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江副院长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别着急别着急。何碧雪终于缓过气来,说你们为什么扣金大印的奖金?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江副院长满脸惊讶,说救人?我怎么没听说。何碧雪说你们没有谁问他,他躺在病床上等你们去问他,可你们一个也没去。江副院长说他救了谁?何碧雪说他救了一个小孩。江副院长说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何碧雪说在江滨路,一辆面包车快要撞到小孩身上了,他把小孩推开,自己却受了伤,但是我不知道小孩叫什么名字?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受伤之后,是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的。江副院长把他手中的钢笔丢到办公桌上,发出一声怪笑,说这就难办了,连小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谁能证明他是救人英雄?英雄和狗熊差不了多少,关键要看准时机,看谁的运气好。

何碧雪的脸一阵白一阵黑又一阵红,她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外衣上的扣子似乎要绷落了。她说你这是天大的侮辱,你不配做领导!江副院长说我不配你配?有本事你来做。何碧雪用棉纺厂女工粗壮的手臂揪住江副院长的衣领,把江副院长揪出办公室,揪下楼梯,一直揪到金大印的病床前。在他们的身后,跟随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和病人。

江副院长整了整被何碧雪揪乱的衣领,问金大印你救人了?金大印把元旦那天救人的事重述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小孩的名字以及面包车牌号,那辆撞伤他的面包车当时就逃走了。江副院长说除非你说出小孩的名字,或车牌号,否则你就不能当英雄,你的医药费也不能报销。金大印说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医院的决定?江副院长说我的决定也是医院的决定。金大印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但疼痛迫使他抬起的上半身又跌回到床上。他说我肏你,江峰。你是共产党员,你得摸摸你的良心。我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可是我恨你这种混进党内的坏人。让你这样的人当领导,共产党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