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门牙指挥大家抬着金大印往共和路走。金大印的喉咙不停地发出哼哼声。宁门牙从路边的墙壁上撕下一团标语,塞住金大印的嘴巴,金大印的声音被堵住,手脚却不断地挣扎着。拐过几个弯儿,在宁门牙的领导下,我们把金大印抬到一座无人看管的小礼堂。小礼堂的门没有上锁,宁门牙脚起处,两扇门彬彬有礼地分开。金大印像一头猪被扔到地上。宁门牙打开礼堂的电灯,我们发觉礼堂空空荡荡。宁门牙说这里过去曾斗争过许许多多的坏人,现在我们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打掉我门牙的兔崽子。
牛青松说我们怎样教训他?宁门牙说把你们在批斗大会上学到的本领,全部拿出来。江山说首先要给他戴一个纸做的尖尖帽,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金大印”或“大流氓金大印”,“金大印”三个字要用红笔画上一个×。刘小奇说让他晒太阳,让他面向电灯躺在地上,双脚和双手必须离开地板,向上高高举起来,也就是四脚朝天。我说让他像小狗一样在地上爬。牛青松说让他坐飞机,你们知道什么叫坐飞机吗?就是用绳子把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把他吊在横梁上。宁门牙站在舞台上四下张望,说工具都堆在舞台后面,你们到化妆室把它们搬出来。
我们朝舞台后面奔去,在断腿的桌椅之间和蛛网之间,认真地搜寻着。很快,我们便找出了绳子、棍子、帽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那顶尖尖帽上布满灰尘,“女流氓艾静”五个字依稀可辨。由此可以断定,几年以前,一个名叫艾静的女流氓,曾经在这个舞台上接受人民的批斗。
我们把金大印推上舞台。宁门牙举着锈迹斑斑的剃刀说先剃阴阳头。江山和刘小奇每人扭住金大印的一只胳膊,宁门牙左手抓住金大印的头发,右手拿着剃刀。宁门牙的剃刀刚碰到金大印的头皮,金大印便喊道痛死我了,妈哟痛死我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杀了我吧。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强奸民女,你们为什么这样收拾我。金大印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尖利,头顶上的瓦片仿佛被他的声音震破。金大印摆动着手臂,扭动着腰杆,双脚从地板上撑起来,然后像一架纸飞机扑下舞台。江山、刘小奇和宁门牙被他牵拉纷纷落马。金大印被他们三人压在地下。
宁门牙说你想死呀。金大印说让我自己死吧,免得你们动手。宁门牙说没那么容易,我们不会让你死,我们只要你痛。宁门牙的手轻轻往上一提,金大印的头部昂起来。我看见一缕鲜血从金大印的额头汩汩涌出,鲜血上沾满尘土。
宁门牙坚持要给金大印剃阴阳头,但他手里的剃刀已不锋利。他对着我们喊尿,你们谁在这头发上撒一泡尿。没有人回答他,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说牛翠柏,你站到舞台上去,对着这颗头撒一泡尿。我的腿杆子开始颤动。他扬起手里的剃刀威胁我,说你怕什么,你不撒老子宰了你。我走上舞台,看着跪在舞台下那堆沾满鲜血乱如衰草的头发,心里一阵阵矛盾。我的腿抖得十分厉害,我扯开嗓门哇地一声,泪水涌出来,汗水流出来。我说我撒不出尿。宁门牙示意牛青松,说你上去撒吧。牛青松站到我的旁边,从裤裆里撒出一线热尿,热尿淅淅沥沥仿佛落下悬崖深谷,最后淋到那一蓬乱草。风吹草动,千山万水长流,斜阳燕子暮色苍茫。我听到乱草下发出狮子般的吼叫:你们这些牲畜,你们不得好死。“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你们还想发动第二次吗?你们有没有爸妈?你们是不是肉长的?你们……金
倒下的金大印安静了,礼堂里突然没有声音。金大印的头发丝冒着牛青松的热气。宁门牙开始为金大印剃头发。剃刀在金大印的头皮上艰难地滑行,金大印睁开眼皮。牛青松问他,你还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爸爸?金大印无力地摇头,说不愿了。牛青松说你还勾不勾引我们的妈妈?金大印怒目圆瞪,说那不叫勾引,叫恋爱,我爱你妈妈。牛青松的脚尖落到金大印的脸上。牛青松说我叫你爱。金大印把目光转向我,说翠柏,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亲戚,没有人能救我,你快去把你妈妈叫来,你快去呀!你告诉她我金大印即使被他们整死了,也仍然爱她,快去呀。金大印再次昏迷。
牛青松说宁大哥,还是不剃阴阳头了吧,他好像死了。宁门牙伸手在金大印鼻孔试探一下,说放心吧,他这种人生命力特别强。他打掉我一颗门牙,我剃他半边头发,这样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围坐在宁门牙身边,看金大印粗壮的头发一片片地掉落到地上。宁门牙像在完成一件杰作,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最后他把剃刀摔到舞台上,说我们走吧。我们全都走出礼堂,只留下金大印一个人在礼堂里呻吟,他的一半边头皮上寸草不生,而另一半边的头发却像疯长的茅草。
姐姐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对我们说,你们快来看,妈妈给你们来信了。自从我们殴打金大印之后,母亲彻底地离开了我们。
撕开信封,我看见一页信笺和五十元钱。母亲在信笺上对我们说:你们是我生下来的禽兽不如的孩子,我永远也不想看见你们。老金的身心倍受你们摧残。你们的行为给我,也就是给一个热爱老金的人添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你们或许不知道,老金是爬回家里的,他的双手和双膝都爬烂了。当我从他留下的半边头发里,闻到我儿子的尿骚味的时候,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痛心。我对老金发誓再也不理你们了,但老金说你们是小孩,你们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听听这话,你们就知道老金有多善良。对比一下你们自己的行为,你们难道不羞愧吗?从这件事情来看,我认为老金完全配做你们的爸爸,而你们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五十元钱是你们的生活费,你们吃饱喝足后,可别再干出什么损人的事来。我不想见你们,我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