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斗争开始的时候,叶灵风成了单位里首当其冲的运动对象。

叶灵风的问题很复杂,他有大量的反动言论,他的那些含沙射影的剧本全是铁的证据;他的群众关系十分恶劣,所有的人都对他意见重重;他还有历史问题——解放前在旧政府做过高级职员,后来又在报馆里做过记者,写过很多歌颂旧时代的文章,对那段经历他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讲,在自己的履历表中,也是简简单单,一笔带过,分明有着隐瞒,就算前面的那些罪状不算,只后面这一条,就足以置他于死地了。

那个时候,小姨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说服了叶灵风,要他和她一起去医院里看医生。医生检查的结果证明,问题出在叶灵风身上,叶灵风因为身体不好,精子质量弱,他们很难怀上孩子。小姨知道了结果,反倒舒了一口气,劝一脸沮丧的叶灵风说,没关系,不就是身子弱吗?只要咱们努力,咱们总能让自己变得强起来的。

小姨那一天正吃着饭,突然感到胃里作涌,一时没忍住,丢开碗,跑到屋外呕吐起来。她吐得很厉害,一口接一口,吐得泪眼婆娑,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叶灵风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些吃惊,手里捏着筷子,嘴里衔半口馍,坐在那里,发愣地朝屋外看,看小姨吐得狠了,才忙不迭地丢了碗筷,跑去给小姨播背,擂一阵,又跑回屋里,拿了毛巾出来,给小姨揩嘴。

等小姨揩完嘴,人立起来,叶灵风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姨吐完了,闭着眼,身子乏力地倚着门槛,喘了好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微笑着说,灵风,咱们有孩子了。

叶灵风有些不明白,说,什么孩子?孩子在哪儿?我怎么没见着?

小姨美丽的脸上浮着两朵红晕,她伸出手去,把叶灵风拉过来,拉到自己的身边,将头无力地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地说,你真傻,是咱们的孩子,你现在当然看不见他,他在我肚子里,我是怀上了。

叶灵风先愣了一下,然后他恍然大悟,开始还不肯相信,一个劲地问小姨,怎么会呢?我不是不行吗?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又行了?你不会弄错吧?你怎么能判断就一定是呢?

小姨说,不用判断,我知道,我知道他在那里,我们的孩子在那里。

叶灵风这才相信了,一下子跳起来,把小姨抱进怀里,大声地喊,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这一回我真的有孩子了!他那么喊着,脸儿凑着脸儿地看小姨,像是真的要把她看进眼里去的样子,然后他再度把小姨搂进怀里,眼里涌满了泪水。

小姨笑着,她的眼里也涌满了泪水。那一刻,她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所淹没了。

叶灵风被宣布划为右派那一天,小姨在一所学校里帮人排练节目,回到单位后,单位里的同事们见到她全都目光闪烁,好像有话又不敢说。

小姨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小姨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去。这个时候,何同志从小姨办公室门前路过,见小姨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面。何同志一见小姨,就走了进来。小姨和何同志打招呼,何同志应了,人并没有走出办公室去,在一旁瞅着她的脸看,看一阵,没看出什么动静来,小姨仍是平常那种快快乐乐的样儿,轻盈地走来走去,手上麻利地收拾着,嘴里哼着曲子,完全是一副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何同志忍不住,就问,梅琴,今天你没去参加区里的大会?

小姨把东西收拾完,想着今天的工作日记还没记,就坐了下来,伏身在桌子上写着当天的工作日记。听何同志问她,她没抬头,说,没有,我不是领着老廖和小蔡去英才中学帮学校排节目去了吗?

何同志又问,那,局里没有通知你去区里参加会?

小姨说,没有。小姨说了没有后有些觉察,停止记笔记,抬起头来,看着何同志问,怎么,区里开什么会?我是不是应该参加?

何同志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小姨觉得有些不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走到何同志身旁,说,小何,出了什么事?

何同志正打算说什么,这个时候,杨支书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何同志一看见杨支书,立刻住了嘴,不说了。

杨支书走进办公室,看了何同志一眼,没理她,转向小姨,板着一张脸说,梅琴,你到支部会议室来一下,我有事要对你说。说罢,杨支书先走了。

小姨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放下笔,对何同志说,我先去一下,一会儿回来再找你。说完就出了办公室,在走廊里追上了杨支书,跟着杨支书到了支部会议室。支部会议室里空空的,没有其他人,杨支书等小姨进了会议室,把门掩上了。

小姨看出杨支书的样子很慎重,不免自己也慎重起来,说,出了什么事?

杨支书说,你先坐下。

小姨不坐,说,杨支书,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是不是我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

杨支书见小姨不坐,自己也不好坐下去,就站在那里,脸色凝重,顿了顿,说,梅琴同志,今天上午,区委组织部门召开了反右斗争大会,大会的主要内容是宣布已被划定的第一批右派分子,我们局里被划了七个,说实话,叶灵风是其中的一个。

小姨如雷轰顶,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小姨没有想到,对任何政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党员都不是的叶灵风,居然会成为右派分子,而且在第一批就被划了进去。小姨无法理解这件事,她甚至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但她毕竟有过多年革命斗争的经验,很快冷静下来,问杨支书说,决定是不是已经作出了?

杨支书又有些口吃了,说,是……是的,决定已经作出了,局里昨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说实话,我是先告……告诉你一声,组织上还会正式找你谈话。

小姨盯着杨支书,说,他怎么可能是右派分子呢?他当学生时就同情革命,做过党的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建国后他积极参加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工作努力,写出了那么多人民喜欢的剧本,不论是在剧团还是到了局里,他从来就是挑着大梁的;他虽然不是党员,但他尊重和支持共产党,党要他做什么,他从来没有讲过价钱;他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人民,去年波兰戏剧节的时候,他的剧本在戏剧节上轰动一时,苏联专家专门邀请他去苏联,让他在那里写戏,他回答说,中国有着丰富厚重的历史文化,中国有着最懂得戏剧的观众,我为什么要离开中国,去苏联写戏呢?这些事,组织上是知道的,组织上又是凭什么作出他是右派这个结断的?

杨支书被小姨那么一问,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没好气地说,说实话,我……我还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姨看杨支书,知道和他说也没有用,就不想再说下去,离开会议室,匆匆忙忙去找叶灵风。

小姨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把叶灵风找到。

叶灵风把自己关在编剧室的办公室里,正在埋头写他的剧本。小姨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一片烟雾,叶灵风头发蓬乱,眸子锃亮,两颊绯红,正奋笔疾书着,小姨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埋了头继续写他的。

小姨进了编剧室办公室,反手把门关上,着急地问,灵风,他们告诉你没有,你已经被划为右派了?!

叶灵风唔了一声,没抬头,又写了一段,才接了一句,无聊。

小姨越发急了,说,灵风,你能不能放下笔,咱们谈一谈?

叶灵风放了笔,回过头来,把手臂架在椅背上,一脸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谈的?上午那个会我参加了。右派分子?那是他们的说法,他们的说法是他们以他们的道理作出来的,他们的道理不是我的,我有我自己的道理。

小姨看叶灵风那副迂腐的样子,更加着急了,说,灵风,你可别把这种事当儿戏,这是政治问题,是原则问题,右派一旦定了性,那可就是敌我矛盾了!

叶灵风淡淡地笑了笑,说,敌我矛盾?谁是敌?谁是我?举个例子说,现在我是右派,你不是,你我是敌我矛盾吧?如果夫妻之间也存在敌我矛盾,那我们还在不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们还在不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还能不能做夫妻?

小姨哭笑不得,打断叶灵风说,晃风,都什么时候了,你得去找上面,把事情说清楚。

叶灵风说,什么事情说清楚?我能说清楚什么事?我只不过是在会上提了几条意见,我是在公开场合提的,我的意见条条都是事实。

叶灵风转过身去,从桌子上拿起笔来,对小姨说,行了,没有多大了不起的事,不就是个右派吗?

叶灵风说完,不再理会小姨,又低了头,继续写他的本子。小姨站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实际上,小姨那么说,她要叶灵风去找上面把问题说清楚,小姨自己也不知道叶灵风能说清什么事,他有什么事可以说清楚的。小姨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事,站在那里发着呆。

接下来的事情却并不像叶灵风想象的那么简单,区里的大会开过以后,单位里的右派分子开始遭到批判,叶灵风当然也在被批判者之列,不能幸免。

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最初只是被隔离检查,交待问题,并接受群众的帮助教育。叶灵风一开始就犯犟,不肯和工作组的人配合,他只是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人,横抱着胳膊冷笑。后来他就开始和人争吵,脸红脖子粗地吵,别人和他谈话,他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别人揭发批判他,他的嗓门比别人的还要大,一副死不认错的犟牛样。他这种顽固不化的抵触情绪,自然招来更加激烈的愤慨,对他的揭发批判,也就越来越加重了。

叶灵风被划成右派后,组织上找小姨谈过话。组织上谈话的目的,一是要小姨揭发叶灵风的反党罪行,二是要小姨和叶灵风划清界限。

小姨怎么也想不通,她坚决不相信叶灵风会反党反人民,她承认叶灵风个性上有问题,他据才自傲,卓尔不群,有时候说话没遮没拦,表现激进,有时候又显得灰心落魄,情绪低落,但这和一个人的品质没有关系。小姨没有什么罪行可以向组织上揭发的,她也不会和丈夫划清界限,她倒是一次次地找组织上谈丈夫的问题,但她谈的全是丈夫的好处,是丈夫没有问题的话。

组织上很生气,认为小姨觉悟太低,在关键时刻没有大是大非,丧失了立场。组织上考虑到她不是知识分子,不是反右斗争的主要对象,又是一个在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组织上对她网开一面,没有追究她的包庇罪。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叶灵风的情绪开始低落下去。他仍然对反右斗争这件事抱以抵制态度,但那态度已不是最初的清高和激烈抗争了。运动进入中期后,区里的一部分定性右派相继被遣送到边远农村和工矿进行劳动改造,叶灵风却被留了下来,继续交待问题,接受群众的揭发批判。叶灵风被勒令每天到单位写检查,由工作组和单位群众监督,清理他的右派问题。他终于认识到那是一场无法逃避的灾难了。他开始妥协,拿起他的那支金笔,在本应写出一部部令人赞叹的剧本的稿子纸上,屈辱地写下一份份交待材料。他写得很痛苦,头发开始一片一片地脱落,人变得脆弱而敏感,清癯的脸越发显得削瘦,昔日明亮的眸子熄灭了光芒,有了混沌的明翳,并且开始干咳起来。

小姨要叶灵风少抽一些烟,但小姨不愿意看到叶灵风在那些交待材料上写下违心的话。当她看见叶灵风在工作组的人的喝斥下唯唯诺诺地把交待材料拿回来重新写的时候,她的心在流血。她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改变的事,但她看见叶灵风挖空心思在补充材料里编故事似地为自己编着一些子虚乌有的罪行时,她再也忍不住了,三下两下就把那份交待材料撕得粉碎。

叶灵风愣了,他手里握着他的那支金笔,抬起脸来望着小姨,嘴张成一个吃惊的圆形。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在灯光不曾照到的脸的另一边,明影中是同样的吃惊。

叶灵风说,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姨说,这不是你干的事,你没有干这些事,你没有干,你就不能写。

叶灵风的手开始发抖,他的手一抖,握在手中的那支金笔也随着抖起来,在灯光下,颤抖着的金笔就像一支疲倦透了的、再也握不住的短矛。叶灵风盯着小姨说,你知不知道,为了写这份该死的材料,我有两个月便结了,我返工了十三次,我已经快成功了,你现在却毁了它,你觉得他们做的还不够吗?你是要帮助他们,是要把我给毁掉吗?

小姨站在那里,一点希望也不想给叶灵风,说,你可以两年便结,你可以返工一千次,你可以永远不成功,但你不该说违心的话,说了一次违心的话,你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说下去,你就再找不回自己来了,你就死了,那和毁掉又有什么差别呢?灵风,我要你坦坦荡荡地做人,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就交待什么,我们没有的错打死也不说!

叶灵风把手中的那支金笔往桌子上一砸,人从凳子上跳起来,吼道,你说得轻松!说得轻松!你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你自己来试一试!自己来试一试!

那支金笔在桌子上跳了一下,滚落到洋灰地上,停在桌脚边不动了。小姨说,灵风,你把这支笔摔坏了。

叶灵风怒气未消,大声说,摔坏就摔坏,一支笔摔坏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小姨说,你用这支笔写过多少让人称赞的剧本,你写过《凤凰涅磐》、《大闹天官》、《龙图公案》、《我是火》、《山丹丹花开》……

叶灵风粗暴地打断小姨,说,用不着你说,我自己写的本子,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姨一点也不在意,说,你应该知道,你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你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可你现在却用同样的一支笔来说慌话,来委曲求全,来编造不是你做过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去做的事情,你在把它摔坏之前,已经把它的骄傲和令人敬重毁掉了。

叶灵风愣住了,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气。但他已经摔了那支笔,他不想投降。他没好气地说,我写剧本也是编故事,我写这该死的材料也权当是编故事,那有多大的区别?

小姨说,动人的故事是幻想,往自己和别人身上抹黑是撒谎,这就是区别。

叶灵风被击中了,他显得十分颓唐,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去,手撑在桌子上,把头埋进去,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赳玉民被遣送到甘肃去了,胡世觉被遣送到内蒙去了,下面一个就该是我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们恨死我了,他们迟早要下手的,我完了,我再也不能写作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朝叶灵风走去。她走到他的身边,伸出双臂,把他的头揽进她的怀里,让他的脸贴着她的小腹,紧紧地搂住。

叶灵风一下子停住不说了。他像一个不被人理解、不被人需要、孤独无助的孩子,先是梗着脖子,僵硬着,当小姨的十个指头摸索上来,插入他乱糟糟的头发中的时候,他软弱下来,慢慢伸出手,环住了小姨的腰。

灯在那一刻突然熄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小姨在黑暗中控制着自己,说,灵风,不管结果是什么,不管他们怎么对待你,不管你去哪儿,我永远会跟着你。如果你真的被遣送了,我希望那是内蒙,去我的家乡,去了那儿,我们就是回家了。我会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我会让你快快活活,我会让你再也没有现在的烦恼,我还要给你买一支新的金笔……

星光从屋外拥了进来,先是一些顽皮着的星光,然后是更多的星光,它们接踵而至,在黑暗中的屋子里游来游去,沾在桌脚上,沾在柜子上,有几缕星光好奇,攀上了小姨的脸颊,在那里闪闪烁烁。

小姨说,灵风,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我知道这不公平,我也知道你的压力很大,我这么说也许对你没有什么用处,但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灵风,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愿意替你承受这一切,请你相信我。

叶灵的问题很快升了级,最终被公安部门逮捕了。

在小姨的鼓动下,情绪低落的叶灵风再度激昂起来,恢夏了他的清高和不合作。他把被小姨撕掉的那份交待材料从地上收罗起来,认认真真重新撕了一次,然后丢进纸篓里。他找出另外一支笔,爬在桌子上,用它写了厚厚的一份新的认识材料。这一次,他头脑清晰、文思如涌,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差不多在工作组还来不及催促他的时候,就一气呵成把它写完了。

叶灵风在收监前的一段时间里就有所预感。他的情绪再度变坏,坏得无法收拾。那差不多是一种绝望。

收监那天,一辆苏式吉普车停在小姨家门前,四个扎着宽皮带的公安由一个工作组的人带领着,从车里钻出来,大步走进小姨的家。

叶灵风脸色苍白,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用他后来写材料的那支笔,在逮捕证上签了字。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反抗,但是公安过来给他带上铐子的财候,他就哭了起来。

小姨开始很冷静,公安进门时,她问他们有何贵干。公安亮出收捕证后,她要他们等一等,她进屋去给叶灵风收拾换洗衣服,又问工作组那个带队的:他关在什么地方,我什么时候能看他一次?那个新手抬腿踢叶灵风的时候,她不依了,冲过来朝那个公安喊道,你踢他干什么?杀人偿命,犯罪坐牢,他凭什么该你来踢?然后她转过头来冲着叶灵风喊,灵风,你是个大男人,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你哭什么?!

叶灵风就抽泣着,双手举起来,擤一把鼻涕,收住了眼泪。

公安两个在前,两个在后,中间夹着上了铐子的叶灵风,板着脸推开门走出去。

小姨也跟了出去。

工作组的人拦住门说,你不能跟着去。

小姨一脸平静地说,我没有跟着去,我是送送他。

工作组的人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说,梅琴同志……

小姨打断他说,我丈夫出门,我送我丈夫,这个权利你们还没有剥夺吧?

工作组的人看了小姨一眼,松开手。

叶灵风坐牢后,小姨急切地想去探望他。她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不知道他在监狱里会受什么样的罪,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消沉下去,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他的事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认定她现在应垓和他在一起,就算他现在人在监狱里,而她不在,她也应该让他知道她不会放弃他。但是小姨不知道叶灵风被关在什么地方,他被判了还是没判,要是判了又判了多少年?这是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的。

小姨去找组织上。组织上当然知道,但是组织上不能告诉她。组织上觉得小姨越走越远了,走得已经不像是老革命了,不像是人民内部矛盾了。组织上很严肃地和小姨谈话,教育小姨,要把小姨拉回到人民这边来。谈话的时候小姨很认真地听,还拿出一个本子来记,谈完了,记完了,小姨把本子合上,说,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他关在什么地方,他判了还是没判?

终于有一天,组织上决定让小姨去着着叶灵风的那个监狱了。

有一天,县文化局里来了两个公安,和杨支书一起找小姨谈话。他们把门关上,叫小姨站起来,然后拿出一张纸来念。

小姨站在那里,开始没明白,后来明白了,他们念的是对她收监的决定。那个决定里有一句活是这样说的:根据反革命分子叶灵风的揭发交待,梅琴策划、煽动和指使他从事了大量的反革命阴谋活动,梅琴是长期隐藏在我党内部的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

小姨冷笑了一声,说,你们真是天真,以为我会相信?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可能说,就是不会说这种话。你们尽管撒谎吧,你们想怎么撒就怎么撒吧。

两个公安也冷笑,说,有你远种态度放在这儿,至少叶灵风的话是用不着再核实了,你的确是个不会轻易认罪的人,死到临头了还顽固不化。

小姨觉得公安的话太可笑了,她把下颏扬了扬,一点也不妥协地说,你们说我顽固不化就顽固不化,反正我不会相信你们的话的,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们在这儿使离间计。

公安不耐烦地说,我们也不想和你多说,我们来也不是和你说什么的,你在这里按手印,你把手印按了,到里面,自然会让你看叶犯的交待材料,自然会有人和你慢慢说的,那个时候我们再来看看,究竟是谁在撒谎。

小姨一脸平静,挺直了腰,捋了捋头发,看也不看公安递过来的逮捕书详文,在上面按了手印。

两个公安过来给小姨带手铐。小姨没有哭。倒是杨支书站在那里,阴着脸不说话,公安叫他去把门打牙,他白了公安一眼,没有动。公安知道这个支部书记不是一般的支部书记,他是红军时期的老革命,红军时期的老革命不但有资格,大都有点犟,他们见得太多了,不大容易指使,就不和他计较,自己过去把门打开了。

十天以后,小姨在牢里看到了公安所说的那份揭发材料。审问者觉得她太难缠了,她不光不承认她的反党罪行,还不依不饶地质问为什么要把她抓送来,好像抓她进来是个大错误似的。审问者在审讯遇到了顽强抵抗的情况下,将一份揭发材料气壮山河地抛在了她的面前。

小姨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字体。那是她熟悉的字体,那种字休写出过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剧本,每一个剧本她都不止一次地读过,不止一次为它们流下过热泪。小姨拿起那份材料,一页一页读完了它们。她的目光长久地盯着揭发材料后面那三个字的署名。然后,她把材料放回到桌子上,移开目光,看着窗外一株遮天蔽日的油桐树,那以后她紧紧地闭住了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三天之后,小姨提出了堕胎的申请。

狱方研究了小姨的堕胎申请。他们只管收监,不管对人犯的案情处理,认为这正好是一个丢掉包袱的机会,否则日后若人犯判得重了,在狱中滞留的时间长了,反而是个麻烦。狱方由此批准了小姨的申请。

虽然小姨怀孕已经五个月了,但对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狱方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小手术,远不如刑场上的枪弹处理复杂。一名长着酒糟鼻子的年轻狱医奉命完成这个手术。按照医科学校传授的知识,他使用米腓司酮来进行这个手术。

年轻的狱医将几粒药片包在一张牛皮纸里,由管教干部陪同,送到女监,令小姨服下,告诉她发作之后向管教干部报告,然后到狱医室引产并做清官术。

年经的狱医送过药片后回到了狱医室里,一刻钟后,他接到女朋友打来的电话,女朋友约他晚上去看电影《钢铁战士》。年轻的狱医放下电话后回想了一下,他记得他在哪一本画报上看见过对这部电影的宣传,画报上的演员照片拍得很漂亮,他很喜欢他们。他这么想样,从药柜里拿出药瓶,倒出药片,去了女监,令小姨再次服下加倍剂量的米腓司酮。

小姨很快发作了。她被送到狱医室。年轻的狱医一边准备器械一边不住地抬起手腕来看表,心里估计着能用多少时间处理完手中的这个手术,然后换了衣服陪女朋友看那场精彩的电影。

年轻的狱医戴的是一块英纳格,那是一块好表,走时准确。但是年轻的狱医没有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糕——小姨腹中的胎儿并没有按照教科书中写的那样顺利地出来,而是死在孕妇腹中了。年轻的狱医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想把那个该死的胎儿弄出来,他所有的办法都用进了,他甚至动用了剪子,可胎儿根本不听他的摆布,紧紧地依附在母亲的宫体里,就是不下来。年轻的狱医开始出汗了。他有些烦躁。他喝斥躺在那里的产妇。他说,你别光躺在那儿呀,你也使点力气呀!产妇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也没动。年轻的狱医开始没有留意,以为她是害羞,她害羞才不叫。等到产妇晕过去之后他才发现,产妇不叫是因为她不愿意叫,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烂了,直到她晕死过去后仍然紧紧地咬着嘴唇。年轻的狱医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况非常紧急,产妇已经休克过去了,血压急剧下降,心跳减缓,并且伴随着大出血症状。

浑身鲜血的年轻狱医手足无措,他丢下器械,冲出狱医室,惊慌地叫来了监狱领导和老狱医。

监狱领导和老狱医匆忙赶来了,他们经过一分钟的判断,认定他们对这种情况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又经过三十秒钟的商量,作出了摘宫的处理决定。

一个小时后,小姨被送至县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