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7月,在白色小楼里被关了整整六个月零两天的关山林被释放了,他被通知审查结束,可以回家了。结案意见在他被释放时与他见了面,意见说:经审查,关山林同志自参加革命以来,在战争年代中的表现是好的,是可以信任的同志,1949年青树坪战役属战略判断错误问题,组织已有定论,不再追究。解放后,在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关山林同志曾先后两次犯错误,并各受党内警告和行政记过处分一次,这两次错误查有实据不再改正。文化大革命初期,关山林同志对运动认识不足,对群众的革命造反行为有抵触言行,经帮教有所认识,仍属人民群众内部矛盾。关山林在看这份结案意见时没有看懂,他觉得这份结案意见通篇都是废话,连一个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意见书里的那种口气。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十分高兴,毕竟这一仗是他赢了。他们关了他六个月零两天,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想打垮他,但是他们不得不灰溜溜地撤下阵地去。他的阵地还在,他的军旗还在,他的志气还在,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但他仍然是胜利者!关山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以一个自由者的身份走出那栋阴森的孤独的白色小楼,他非常高兴地看到乌云来接他。她远远地朝他伸出手来,他也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来。他们手挽手地走出小白楼。院子里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窗户后面看着他们俩。走出几步之后关山林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站下了,把自己的手臂从乌云的手腕中抽了出来。他检查了一下军风纪,挺了挺胸,甩下乌云,大步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坚定而有力,踏得黄尘在七月的阳光下如滚滚的硝烟。他是一个军人,他得走得像个军人,即使是凯旋的时候,他仍然是个真正的军人!

一个月后,一份盖有国防部大印的命令由北京寄自关山林手中:鉴于关山林同志的身体情况不再适合长期担任领导工作,特调其离任总军械部西南军代办主任一职,离职休养。此令。关山林拿着这份离职命令,一时愣了。什么身体情况?见鬼!他有什么身体情况?他的身体棒棒的,什么情况也没有!这样怎么回事儿?这在搞什么名堂?他们凭什么撤了他的职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关山林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被解除军职了。他是被撵下台了。他们要他休养,要他这个才五十七岁结实得能把炮弹头一口咬裂下一块儿来的老兵休养!放他娘的屁!他关山林需要休养吗?!关山林被激怒了。关山林要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他要责问国防部的那些混帐王八蛋,他们有什么资格让他休养?他们凭什么?但是关山林发现他已经进不了他的办公室了,他的办公室已经有人占据了,鹊巢鸠占,已经不属于他了,它已经属于那个叫庞若飞的人了。想打电话吗?打长途?给北京打?是告诉你的老战友,你已经无怨无悔地完成了党交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心情愉快地休息了?是的,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真是应该告诉他们。对了,顺便通知你,我已经要营房部尽快修缮你原来的那栋住房,他们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你很快就会搬进你的旧居了,你可以在那里继续打电话,你可以把你的喜讯告诉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来分享。庞若飞客客气气地这么说,他那个样子谦卑极了,好像是在讨好他,但是就连一个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有着怎样一种得意,那种得意分明是在告诉别人:瞧,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关山林受了刺激,他决定不在那里打电话了,他甚至决定不打电话了。他打什么电话?他要直接去北京,他要面对面地让他们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他休养?!

关山林怎么想就怎么做,乌云劝他别冲动,凡事从长计议,他根本不听,完全不听,背上一个军用挎包就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他到了北京,找到了他要找的部门。为什么撸了我?为什么要我休个什么养?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人家莫名其妙,人家反问道,你是谁?你是哪个部门的?然后人家弄清楚了,就耐心地告诉他,离职休养的命令是组织上下的;组织上下这个命令是有道理的,组织上不会做没有原则的事,再说,离职休养又不是新的发明创造,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来的,战争年代不就有吗?让你休养你就休养,等休养好了,你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来嘛。人家干部部门的同志工作就是很耐心,反反复复地给他解释,后来,人家解释完了,人家就去看大字报去了。问题没有解决,关山林并不罢休,你不给我解决,好,我找国防部,命令不是国防部给揿的大印吗?国防部不解决,我就找军委,反正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把我给撸了!关山林一旦决定下来就干,找国防部,找军委,凡是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其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下发给他的离职休养命令没有差错,组织的决定是有原则性的。关山林发现他过于乐观了,他们根本就不打算理睬他,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的事放在眼里。人民解放军有几百万军人,休息一两个人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连大象抖落一两片皮屑也比这份量大得多呢!关山林感到得动一点儿脑子,你遇到牛皮糖堡垒了,你硬攻攻不下来,就得换一种打法,打迂回。关山林开始找那些他过去熟捻的老上级,只要是在北京的他就找。肖克、王震、王树声、洪学智、方强,但是这一招也不灵。他发现他们现在自身都难保,有的有职无权,有的天天得写检查,他一去还得拉着他诉苦。王树声对他说,算了,老关。叫你休养你就休养,现在休养比什么不好?安安静静养上一阵子,等乱过这一阵,你再出山,强似待在那里看猴戏。关山林坐在那里发呆,这一下他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无望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王树声说,老关你走什么?老关你别走,上回我那酒还存着呐,咱们找厨房要两个菜,喝一盅。关山林像是没听到似的,摇摇晃晃的,人已经出了院子。

关山林回到了重庆。乌云看到关山林回来了,欣喜万发,问他结果怎么样,他不说。他胡子长了,眼也眍了,军装的领子上一层汗泥,人往那儿一坐,半天半天没有话说。乌云知道他事没办成,不能再问。那时家已搬回原先住的那栋小洋房,家俱和部份抄走的东西也给退回来了。乌云就要再度分配给关山林的公勤员李部去买鸡,自己亲手操持,炖了给关山林补身子。关山林解放了,乌云就考虑,可以把山东海城的两个孩子接回来了。关山林不让,说革命尚未成功,以后还有恶仗打,孩子在身边碍手碍脚,把孩子放在老百姓那里,就像把鱼儿放进大海里一样安全可靠。乌云说,你现在都休息了,还有什么恶仗打?关山林生气地说,你懂什么叫休息?休息就是打仗打累了,烫个脚,打个盹,喘口气,休息又不是死,不死就还得打!乌云说,你打你就打,干孩子什么事?你要打仗,总不能老把孩子泡在大海里不管吧?关山林说,怎么不干孩子的事?怎么不管了?我就是不干孩子的事!我就是不管!你革命了几十年,你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乌云说,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要怎么才算懂道理了?关山林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理就是,一个革命军人,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他就没有权利撤下战场!乌云被这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乌云悲哀地想,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在想着打仗!他想打仗都想疯了!他想打仗都想得自私透顶了!乌云忍无可忍,他们大吵了一架。吵过架后的关山林脾气坏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他把孩子揍一顿,有时候他逮着李部出一通气,但更多的时候他找乌云吵架,他仿佛是喜欢上了和乌云吵架,在这方面他简直就跟一个坏孩子似的。乌云有时候让着他,有时候实在被逼急了,就和他吵一架。子宫摘除之后乌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烦躁。他们吵,李部不知所措,李部就只好把会阳、湘阳带到外面去,躲开家里的这个战场。其实会阳和湘阳都不在乎这个,他们正好是家里最不在乎大人在干什么的两个孩子。李部把他们带到外面,会阳就找一个僻静避光的地方继续躲起来,一动不动。湘阳就到处溜达,找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李部自己,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想,他们是那么令人尊敬的人,他们这是怎么了?李部对此一点儿也想不通。有一次他们又吵了,吵得很厉害,关山林打了乌云一耳光,乌云被激怒了,朝关山林扔出一个暖水瓶,接着乌云把能够抓在手中的东西都朝关山林扔去,关山林躲也不躲,有一只闹钟差一点儿就击中了他的脑袋,他站在那里恶恶地朝她冷笑。她朝他喊,关山林,别人一点儿也没说错,你就是个军阀!李部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他完全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事情过后,李部帮助乌云清扫一片狼藉的战场。乌云说不用你,我自己来。李部实在忍不住,吭吭哧哧地小声说,阿姨,你们,你和首长,你们都革命一辈子了,你们为什么还吵架?你们这样,让人看了心里难过,你们就不能不这样吗?乌云抬起身子来看着李部,把李部看得手脚都没处放了。乌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你还年轻,这种事你不会懂的。乌云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扫地。他们整整往垃圾箱里撮了几簸箕垃圾碎片。李部发现乌云的手被碎玻璃割破了,他连忙找出急救箱来。乌云自己给自己消了毒,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乌云说出了那段令李部永生难忘的话。乌云抬起头来看着李部,她的脸色十分平静。乌云说,他打了一辈子仗,现在他休息了,没仗可打了,他心里有火,你要不让他把火发出来,他会憋死的;他失去了战场,他没有对手了,现在,我就是他的对手,我来和他打,我们是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把仗打到最后。

1967年秋天,关山林搬进了干部休养管理所。

这一年的秋天,他的双鬓出现了大量的白发,他突然之间老了下去。

干休所是一处占地十几公顷的花园,最早是一个彭姓英籍买办的私宅,后来被四川军阀刘湘夺了去,做了刘公馆。无论是彭姓私园也好,刘姓公馆也好,主人图的都是一个静字,所以在拥有它的时候,都将建筑建得少少的,地界圈得大大的。花草树木种得多多的,弄得鸟比人多,蜂蝶比鸟多,花草树木比蜂蝶多。花园是人建的,待花园建成了,却显不出人了;人本来是想做自己趾高气昂的主人,待挖空心思下足了征服的力气,终究还是见不到自己,自己还是被湮没了。

最早干休所是没有搔扰的,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在大都市里实在是一处世外桃源,外界的人偶尔寻错了路走进来,走不出一百步,便会心里忐忑地犯疑,迷惑自己是不是梦中走进了一处童话中的世界里。

所有各处都打起来了,重庆整个是一片枪炮声,白天作坊炒豆子一般响个不停,到了晚上,除了声响之外,还多了曳光弹掠过夜空的美丽的弧道,间或有燃烧弹制造出来的狼烟火图。人不肯忍耐寂寞,追求着心理和感官的刺激,鸟儿却不喜欢这个,被枪弹追得西西惶惶地四下里逃遁,满世界寻找一片安静之处,就寻找到了这里。好在这里树木茂盛,凤凰爱的梧桐,黄鹂爱的白果,什么树都有,鸟尽所爱,各择枝头,筑巢的筑巢,觅伴的觅伴,贮食的贮食,都有劳动,都有归宿。先前还有些惊,园子外面枪声一响,如云的树林中轰地就飞起一片鸟儿来,乱扑乱撞,撞晕了头,落下两只来,被园子里人家养的肥肥的大白猫叼到一边去,也不伤害,只是扑挪玩耍一番。到后来都习惯了,都有了经验,知道那只是响声,声音不中听,却是没有什么实在的危险,再有枪响时,就不再惊动了,只当没有听见似的,该筑巢的筑巢,该觅伴的觅伴,该贮食的贮食。

干休所大小也算是兵营,且不是一般的兵营,兵营里住的都是打了几十年仗没打死剩下来的命硬的兵,既是兵营,就有兵营的约束,平常外人是不允许走进去的。本来没有什么事,可是那一天,有一队学生造反派要去紧急支援被围攻的战友,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顾及许多礼节,就翻墙进了干休所,又翻墙出了休干所,把一处美丽安静的花园做了一条战役捷径。学生们因为取了捷径再加上英勇无畏地打了胜仗,战斗结束后他们又回来了,回到花园里来了。他们回来打猎。他们不是打那些鸟,他们对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鱼。他们在借道花园的时候发现花园里有好几个池塘,池塘里荷叶片片,鱼鳞点点,他们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庆贺胜利的好去处。学生们找了一个最大最美丽的池塘,围起来,先用枪朝池塘里射击,射了半天,没见浮起一条鱼,先还拿相互的臭枪法取笑,后来发现这和枪法没关系。那池塘水深,子弹泼雨似的往水里一打,把水面打烂了,鱼知道了危险,都潜入深处去藏了起来,子弹在深水处就跟鱼饵似的胡漂,哪里还有威胁?一个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学生收了枪,气馁地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鱼翔浅底,百舸争流,这水这么深,到哪儿打去?另一个剃了光头的学生,看样子是这一队学生的领袖,气得脸都红了,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宜将剩勇追穷寇,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我人都对付了,鱼就对付不了!光头说罢收了枪,从腰间解下一枚手榴弹,揭了盖,捅开油封,勾出拉环,小拇指套了,喊了声趴下,扑通一声就丢进池塘里。少顷,手榴弹在水里爆炸了,闷闷地掀起一股水花,池塘里立时浮起一片白花花的鱼来。学生们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战果辉煌,都乐了,说,这办法好,早该想到了,刚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将革命进行到底!于是他们纷纷收了枪,去腰间摸手榴弹,准备好好将战果扩大一下。

枪响的时候关山林正在家里看报纸,枪声使他浑身机灵一下。关山林放下报纸,叫李部出去看看,看什么人在放枪。李部出去看了,回来说,是一些学生在那里放枪。关山林说,怎么回事?怎么打进来了?他们要打,叫他们出去打,吵得人家看报纸都没个清静,末了再丢两具尸首下来,谁替他们收去呀?李部 说,他们不是打仗,他们是打鱼。关山林一时没明白,问,打什么鱼?有什么鱼好打的?李部说,池塘里的鱼,他们拿枪打池塘里的鱼。关山林愣了一下,就笑,说,狗日的,一群傻兔子,鱼又不是山猪,鱼在水里待着,使枪能打上来吗?得炸,用炸弹炸,炸才管用,他们这点儿都不懂!关山林说罢挥挥手,重新拿起报纸来,准备不理这茬,继续往下读。正在这时,那枚手榴弹响了,轰的一声,震得窗玻璃铮铮发抖。关山林把耳朵支楞起来,有点儿恼了,说,怎么回事儿?还真使炸弹炸呀?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还有完没完?还让人看报不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把报纸丢到一边,大步朝外走去。

关山林来到池塘边上的时候,那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两个休息干部比关山林早到了一步,正在那里阻止想往池塘里继续丢手榴弹的学生们。学生们当然不吃这一套,双方争执起来。都是拿枪的人,或者说一边是拿枪的人,一边是曾经拿过枪的人,火气都旺,谁怕谁?谁服谁?所以争执得很厉害。休干的家属远远的在树荫下着急地朝这边喊,回来!回来!别管那个闲事儿!他们要干啥就干啥,他们有枪!喊过又吼自己的孩子,你们往哪儿冲?你们往哪儿野?又浊放电影,见人家有枪呀?上去了一个还嫌不够呀?关山林就在这个时候大步走来了,关山林走得地皮蹬蹬作响,走近人群,伸手把外围的人拨拉到一边,自己直接进了中心。中心是那两个休干,很孤立地被拿枪的学生们围住。关山林说,干什么?你们要什么?你们要抢人不成?学生们一看进来一个大块头,一开口声音炸得人头皮都发麻,分明是个厉害角色,于是都停止了争吵,拿目光打量他。一个休干看关山林来了,气愤地说,他们炸鱼,拿枪打了不说还使手榴弹炸,老关你说这还了得!另一个休干也说,搞什么名堂,简直邪了!关山林听了,就拿凛凛的目光去点射那些学生。学生们都有点怵他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把眼睛躲开了。只有领头的光头不怵,仍用傲气的眼光看着关山林。光头说,炸鱼算什么事儿?炸鱼算事儿吗?关山林看出他是个头儿,就把喽罗们放了,只把目光对准了光头。关山林说,要说呢,不算事儿也就不算事儿,但得分个时间场合,当年我也炸过鱼,比你这厉害,是使旧炮弹炸的,那是肚里没食,饥了,为着填肚子,你们这一个个红头绿脑的,你们也不像是饿汉,干嘛炸?光头说,不干嘛,炸着玩。关山林说,就为这个?就为玩?光头说,那还为什么?关山林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这就是你们不懂事了,哪有这种玩法?哪有使手榴弹炸鱼这种玩法?这是多大的浪费!这是败家子!光头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是谁?关山林说,你别管我是谁,我说你是浪费你就是浪费,我说你是败家子你就是败家子,我这还没说完,我不仅说你们是败家子,我还说你们是散兵游勇,是流寇,你们拿着枪握着弹,怎么说也算是一支武装,既是武装,就得攘境安民,就得保护地方,秋毫不犯。过去年代,连大一点儿的土匪都明白这个,哪有像你们这样的,偷鸡摸狗,打家劫舍,这像什么样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散兵游勇,不是流寇又是什么?光头一听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关山林奇怪地问,我这话有什么不对吗?我这话很正确嘛。光头年轻气盛,受不得这个刺激,他说,你这样说,我还真不信邪,我还真做一回散兵游勇,我就再做一次给你看看!光头说着,就去一个伙伴手中抓过一枚手榴弹,摆出架势要往池塘里丢。关山林这下子恼了。他吼道,你敢!你小样儿!你再丢一个试试!你再丢一个,我立马楔了你!光头被关山林的吼声吓了一大跳,主要是没想到关山林的吼声会这么大,炸雷似的,连耳膜子都震疼了。分明是受了伤,人就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但一会儿又清醒过来了,这一清醒,脸就没处搁了,心里想,吼也不是不能吼,但得分个局势,我这手里捏着的是武器,武器不是玩具,不是吃素的,一个小时之前我还把对立派打得丢盔卸甲,屎滚尿流,你这里也就三个老头,就算浑身是铁,你能打出多少子弹头来?凭什么就该你来吼我?这么一想,光头就恼羞成怒了,也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人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枪栓哗啦一拉,枪口抬起来,笔直地戳住了关山林的胸口。其他的学生一看自己的首领操家伙了,都往后跳开,把手中的枪举了起来,对准了人群中的三个老兵。

这一招非同小可,站在远处观察敌情的家属们一下子就炸了,也有往前扑的,要替自己的老伴挡住枪口,也有往后跑的,急着要去叫警卫排的战士来救命,哭喊声响作一片。关山林在人群之中却很镇定,没事一样,看了看光头指向自己的枪口,觉得事情演义到这个份上,就有些好和好了,他还真的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关山林说,怎么的?还真的打算玩一把呀?还真的操上家伙啦?要真玩,小子你可要吃亏了!关山林说着朝前迈了一步,同时疾利地出手,也不知使了一个什么招数,只一眨眼工夫,光头手中的枪就落到他手里了。这一招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但是没等光头和那些学生们反应过来,他已经在那里十分内行地摆弄起那支战利品来。关山林一边摆弄一边啧啧有声地说,好枪!好枪!可惜保养太差,糟踏了!光头先是吓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看见关山林一门心思全在那支枪上,而把他和他的伙伴全丢在一边,其实不是威胁,就喘出一口长气,小心翼翼走过去,说,你也知道这枪?关山林抬起头来看着光头,脸上是不快的神色,说,什么意思?光头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我知道你过去玩过枪,这我看得出来,我是说,你们过去打仗,使的都是汉阳造呀毛瑟呀三八大盖呀什么的,不会见过这种新式武器吧?关山林在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颠了颠手中的枪,说,五六式冲锋,根据苏式AK47突击步枪仿制,7.62毫米口径,发射中间型步枪弹,枪口动能1990焦耳,初速每秒710—730米,有四条右旋膛线,弹匣容量三十发,采用枪机回转式闭锁方式,击发装置采用击锤回转、击锤簧能量击发的方式。怎么样,不错吧?光头明显地吃了一惊,说,不错!一点儿不错!关山林说,这是其一,想你也该知道的,还有其二,未必你就知道了。光头很感兴趣地问,什么是其二?关山林说,五六式冲锋枪还有两种改进型,一种是五六--1式7.62毫米冲锋枪,一种是五六--2式7.62毫米冲锋枪,这两种枪型比制式型小巧轻便,战斗性能丝毫不低于制式型,这两种枪产量极少,用于特种部队的装备,我想,你怕连见都没见到过。光头有些羞涩地抠了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真没见过,听还是头一回听说。关山林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这样说还是比较谦虚的。光头这时已和关山林没有多少隔阂了,他极佩服地说,老同志,你对武器这么熟,看来不比一般人,你是打哪儿知道这些的?关山林伸出一只手,拍了一下光头的肩,差一点儿把光头拍得歪到地上。关山林说,娃娃,我搞了几十年军火,我搞军火那会儿,你爹怕还在穿开裆裤呢,要论玩枪,我是不和你说,要说还真怕把你吓住。光头瞪大眼睛说,吓,敢情你是《把一切献给党》呀?敢情你是吴运铎呀?关山林说,差不多吧。关山林说着,将手中的枪关好保险,还给光头,说,好了,娃娃,把枪收好,该哪儿玩哪儿玩去,别在这儿撵狗打鸭子的,别在这儿犯愣,那不是事儿。关山林说罢,转身分开人群,走了。

光头一帮学生后来也走了,但走后不久,他们又回来了,是当天晚上来的,这回没带枪,带的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张罗着要给干休所的老兵们慰问演出一场,算是压惊。学生们热情极高,挨家挨户把老兵和他们的家属请到操场上,在那里为他们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和《金珠玛米亚古都》,唱《长征组歌》和《八角楼的灯光》。台上的学生们都穿军装,台下的老兵们反而不穿,但不管穿军装的还是不穿军装的,双方气氛一律都很融洽。学生们跳得极卖力,跳得一头大汗,观众们也给捧场,一遍一遍地鼓掌。这时,就有一个学生借着这热烈的场面跳到台上,举着手臂挣红了脖子领呼口号,喊,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只有一个人没呼口号,这个人就是光头。打节目一开始,光头就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找人,后来光头找到休干所一位管理员,问,那个老同志怎么没见到?管理员不知道光头问的是谁,就说,你说的是哪个老同志?我们这里的同志个个都不年轻。光头说,就是那个大块头,白天在池塘边下了我的枪那个。管理员后来明白了,就笑,说,你说的是他呀,他才不会来呢。光头问,为什么他不来?他还在生我们的气呀?管理员说,他不来,和你们没关系,他从来不看文艺表演,他连电影都不看,他是对蹦呀跳吁的事不感兴趣。光头听罢大失所望,说,那我们还慰问个什么劲儿?我们慰问,就是冲着他来的,我们是想请他给我们做军事顾问呢!管理员说,这你没错,你请他做军事顾问没错,这想法是个好想法,他一准能教你们不少东西。管理员说罢就不理光头了,扭过头去继续看演出,管理员在心里想,这些娃娃妹子正经八百跳得不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