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腰带
黄木匠翻厢倒柜找两样东西:红腰带和毯帽头。
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他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红布条子腰带,带儿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子。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
日子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乡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徒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
造船!黄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莲湾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随着一天一天长大,手艺也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过去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黄木匠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经布条子腰带,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布条子,但这是避邪的好物件。在民间习俗中,强调红的作用,于是民俗中就有了一个明目:“偷红”。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着它。他藏上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卷的喇叭筒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天热了,老人就将毡帽挂在白茬儿木板上,高高地晃荡着。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儿子和徒弟们见了毡帽会说:“爹在呢!师傅呢!”于是他们的活儿就细了。在许多个平平常常的黄昏,黄木匠回到村口总是要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老人头顶洒满霞辉的毡帽头,就引来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黄大船师回来啦!”村人叫着,端出蓝色花纹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红腰带和毡帽头都找出来的时候,黄木匠发出哑哑的咳嗽声,激动得心里鼓鼓涌涌,老脸放出豪光来。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红腰带,又拿鸡毛掸子扫去毡帽上的灰尘,就很庄严地戴在秃顶的头上了,颤颤地颠出耳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门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等着回来添坟的儿子们。秋熟的日子很缓。狗叫了两声,钻了。猪又“嗷嗷”嚎起来,漫来一股发酵饲料的酸涩味儿,花母鸡咯咯叫着在老人脚下钴来钴去。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老人眼迷离了,有点头晕,慢慢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来。来来往往的村人,见黄木匠的样子很想笑一笑,觉得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儿的。
“黄木匠,又去造船呐?”
“不,去岛上添坟!”黄木匠很虔诚地说。
“嘻嘻嘻,这念头天都塌啦,还添坟呢,真好玩儿!”那人晃晃着走了,好像在嘲弄着老人日子的狼狈。
“呸!狗娘养的!”黄木匠雷公似的一脸怒容。看着老人冷了脸子,来往的村人再也没人搭理他了。这世道,黄木匠觉得连骂句街也累得很。于是,老人闷下来,杀下腰,勾下头,啥也不看啥也不说了。
黄木匠闭住眼,喘息阵阵发紧,抬起衫袖擦擦眼晴,又怨起两个儿子来:这二杂种不争气,大杂种一门心思想赚大钱。钱都把人逼疯了!
“爹,你老进屋歇着吧!俺去添坟!”二雄推着车子站在门口。
黄木匠心凉了半截儿,愣眼问:“看见你哥啦?”
二雄怨气十足地说:“你老就别指望他啦!俺看他比疙瘩爷还忙。”黄木匠缓缓站起身来,叹一声说;“二雄,带上两把揪,咱们走!”二雄乖乖地去了。他们走到村口,碰见了麦兰子。
麦兰子从一辆汽车里走下来问:“爹,二雄,你们这是干啥去啊?”
黄木匠望了望麦兰子,没有来得及张嘴,二雄抢先说:“昨夜祖坟被冲坏了,俺们这是去添坟。”
“大雄咋没来?”麦兰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