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疯了,潮就邪性。高楼一样笨壮的“玛丽娜号”愣是被摧得歪歪扭扭地走了相,像驴打蹄一尥一尥的。大雄指挥众人吃力地爬上船去,自己的腰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狗日的,怕是腰椎尖盘突出的老病又犯了。他抓住舷梯栏杆,倚了一会儿,就有高高的浪头爬上来拍湿了他的衣服。满是泥腥气的海水哗哗流,在他眼前结成一片宽阔薄亮的水帘子。一道道雷闪劈天裂地,他借着闪电静光亮,瞧见盈盈满舱水了。

“去几个人到舱里掏水,来几个扯苫布!“大雄忍着疼痛,胡撸胡撸水涝涝的脑袋喊。

人们照他的吩咐去干了,一时间,满船板子激起噼噼啪啪的声响。大雄将腰眼儿狠狠顶住铁栏杆,直杵杵地挺了片刻,缓过劲儿来,就晃着手电吆喝着,指挥人们盖苫布。他用一双青筋突跳的大手抠紧一捆没打开的苫布,左臂一横一滑,身子一扭一耸,沉沉的苫布团子抛上了肩,一点一点站起来,腰板骨咯嘣各嘣一阵轻响。他一咬牙,“哇——”地一声吼,就将苫布团子抛向舱顶上拧铁丝的小伙子。

“黄厂长,俺们干吧,你坐阵就够啦!”小伙子不落忍地喊。

一阵紧忙活,七八顶苫布就像狗皮膏药贴在迎潮的“玛丽娜号“船体上。潮水被遮遮拦拦的,软多了。大雄咧开瓢儿似的嘴巴笑了,人们从他的笑里还能看出当年闯海的痕迹。他忘了腰疼,又闪闪跌跌地钻进舱子里掏水去了。舱黑很凉。他望着舱里没脚脖子的浊水,心里就急。这船就要运水泥了,眼下的残水得尽快清尽。他像一只硕大笨抽的老熊,抓起一个脏兮兮的破盆子,哐叽哐叽地向舱外掏水。这场面忽然让他想起他与田歌儿婚后的情景。他买了雪莲湾首部私家轿车,轿车被水淹了,他撅着屁股掏水。今天也是掏水,他掏得昏天黑地了,忽地腰骨一乍,双膝一软,就跌水里了,惶惶地疼出满头冷汗。“黄厂长,你快歇歇吧!”工人们围过来,慢慢将他拖起来。大兄喘喘地坐在一个油捅上,吼:“甭管俺,死不了,快掏快掏,掏完点上渔火,烤干每个舱子!”他就坐着,跟吵架似的嚷,嚷出去心里就能落个踏实。后来,他不嚷了,冻得哆嗦成一团了。工人们感动了,都掏疯了。舱水清尽,炭火在舱里点燃的时候,天快亮了。大雄将工人们打发回去体息,并说每人加奖金。他只留下两人看守炭火。工人们要背他走,他笑着摆摆手,意思是烤烤火,他胳膊最弧状,虾着身,木木地烤火,很快就暖遍全身了,觉得腰也好受了,就又挪到空油桶上坐着吸烟,目光也从舱口里探出去。

风暴潮退去了,海滩一片驳杂,满目栖惶,鸥鸟呱呱叫着又嘀嘀嗒嗒满老滩。天光粉淡,涛声稀薄下来。黎明的海滩在大雄眼里拉出一条飘飘忽忽的蓝带子,仅一闪,就带着远离母体的阵痛和眷恋不可遂转地消失了……

村里的狗叫了。村舍摇出炊烟来。

大雄就是这样一回回不动声色地回望家园。

这个时候,大雄看见江雪敏朝他走过来了。建厂的时候,大雄从珠海高薪聘来了女技术员江雪敏。她是珠海腾龙贸易公司经理白剑雄的表妹,船舶技校毕业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独身女人。她脾气很怪,却生得很美。鹅蛋脸,大眼睛,弯眉毛,高乳圆臀,气质洒脱,有点像俄罗斯女人。不知怎的,她对大雄挺好。他闹不清她是啥心思,有日子了,他看见她就心慌。这个洋女人跟麦兰子不是一个味道。她在他眼里终日罩着清凌凌的仙气,举手投足都撩起他十足的渴望。有时他很自卑,是她一个迷人的微笑又使他恢复了信心,她的倩影每时每刻都灿烂着他奔忙苦乏的日子。他觉得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整夜整夜泡在她的宿舍里跟她学技术,她不烦他,她似乎感受到了北方男子汉的魅力。建厂那阵儿,她就来了,她跟他野泥岗子上鏖战,总是默默地干,没啥怨言。大雄忘不了,一天夜里他病了,在工地的草棚子里发高烧,都劝他去乡卫生站。工地离不开他,他咬牙挺着,腰病又来赶乱,他就跪着研究图纸,满身淌汗。麦兰子不在身边,就是在身边,这个娘们眼下比他大雄还忙。江雪敏既当技术员有是女秘书,日夜守护他照料他。那年除夕夜,大雄离不开工地,她为他包馄饨。他端着馄饨碗,定定地瞧着这个南方妹子,眼眶子一抖,就落下泪来,和着泪,一口馄饨一口冷风地灌进肚里,江雪敏一咧嘴巴,大雄就豪迈地笑了。

大雄委实弄不明白,自己真是个情种,自己是怎么喜欢上这个南方妹子的?心里不能跟麦兰子说的话,跟这个女人可以尽情地说。她反过来点拨他的时候,让他大雄开了天窗一样。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红颜知己吧?有时候,他陷入一种憧憬什么的状态中。今天他才懂了,好女人能够刺激男人的野心,同时还能抚平男人心中的伤痕。他默默地问自己:你小子是不是爱上这个南方女人了?不行啊,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麦兰子不好惹啊,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是他抗不过去的。再说了,他还爱着麦兰子。

江雪敏将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就扭过头来。

江雪敏十分娴静地站在他身后,一个甜蜜爽人的角色。

大雄憨憨笑着。

江雪敏嗔怨道:“你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大雄问:“出啥事儿啦?”

“昨夜里,厂里的钢板被盗啦!”她说。

大雄没惊没怒,问:“丢了多少?”

“北边那一垛都丢啦!”江雪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