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草户

禁捕期还没来,船就稀了。

天将黑未黑,坦坦荡荡的雪莲湾润着无边的黛蓝。嗨唷嗨唷的拢船号子悠悠不绝,缠得懒懒的红日头在远滩上一滚一滚的。日光在水波里一阵阵弯曲、模糊,最后在遥远悠长的钝吼声里恹恹跌落下去了。于是,天就黑定了。逼出一溜儿桅灯幽幽地睁了眼。黄木匠勾着老腰,颤索索提一盏桅灯,在泥岗子上站了很久了。吼风了,风头子赶寸劲儿扑打得老人两眼生疼。

海风阵阵,褐灰色老浊的浪头子鸣鸣溅溅邪法儿地涌。雾浓浓的,抓来挠去也翻不出啥个花样来,粘在黄木匠周围扑脸儿地折腾。透过桅灯洇出的一扇光团,他切切地盯住远海。远海苍灰,看不真切。海流像脐带似的在他眼前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黄木匠混浊了的目光一截一截探远,渐渐就影影绰绰地瞧见了西海滩明晃晃的灯塔和一座座的老坟。坟顶渐渐塌陷,细看,恍惚就是抛了锚的大船,老人将桅灯举过头顶,划一道亮线,牵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走远。他呆定定朝大船坟好一阵子张望,很沉地叹口气。他总觉着要出啥事。滩上人都散尽,显得哑静了。

驴槽子模样的舢板船摇来了。

“二雄,二雄!”黄木匠眼眶子抖抖地叫起来。儿子二雄的驴槽子船一拱一拱地拢滩了,像被浪头咬瘪了,飘忽的划水声泣泣诉诉地拂来。小船顶了滩,露出二雄青光光的葫芦头。二雄一撅一撅地收拾好木匠家什,放出那露风跑气的破锣嗓儿;

“爹,您捂迷三道的干啥来啦?”

黄木匠黑下脸:“揽住造船的大活儿啦?”

“揽个屁,人家不认咱黄家船!”

“零散活儿也没有?”

二雄叹一声,骂:“日他奶奶,船都稀了,还挣个鸟钱!”

黄木匠痴眉呆眼地愣住了。他的脸色灰灰的,像是脸皮被人撕了去。揽不到大活,还不如守海心里清静。他慢慢跌坐在泥岗上拴锚绳的木橛上,木橛也潮潮的。桅灯歪在老人脚下。老人将烟斗伸进烟口袋里抠着,装满烟锅叼嘴里发狠地猛吸一口,紧锁眉头,死死闭住两眼啥也不想看,--嘴里嘟囔着:“你哥那吃人饭不屙人屎的混犊子,都是他鼓动着造船!船厂开了,他又没影儿啦!非要搞啥拆船厂!有他小子哭的那天!”二雄望了望海说:“爹,俺就是不去拆船厂,您这儿没活,俺可还回城里打工了。”

黄木匠没有吭声。他走到一艘倒扣着的木船上坐下来,杀下腰勾下头,啥也不看。老人闭住眼,黑红的老脸上默着一团神圣的慈祥。本来该是拧出花来的风光日子,咋就这么别扭呢?人们疯了,世道变了,海也琢磨不透了。黄木匠一想起造船就激动,可是眼下没这个景了。因为海坏了,近海没有鱼蟹了,木船的市场就不行了。跟他学造船的两个儿子,大雄和二雄也都另谋生路了!

这时的西北天呼啦啦扯来一块墨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野滩像是沉进三更天。天也不遂人愿,年景怕指望不上了。黄木匠最初是喜欢大儿子大雄的,在他身上没少花心血。老人承认大雄的造船手艺远远超过老子了。大雄超过老子的不仅仅是木匠活,而且大雄的闯海技艺,是黄木匠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不知为啥,那狗杂种惑了本性,飘飘然入了邪门。在媳妇麦兰子进了乡政府之后,自己也不安分了,由麦兰子搭桥牵线,当上了拆船厂厂长,与村里联营,成了村办企业。眼看着造船厂没了帮手,还是二雄心疼爹,从城里回来了,跟爹干些零散的木匠活儿。黄木匠是放不下老脸去揽活。二雄在沿线渔村揽来了活他就去干。造了一辈子船了,黄木匠不少钱花,满可以海吃海喝,优哉悠哉打发日子了。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死了还能带了去?就这轻贱劳顿命,不造黄家船他心里就难受。看着爹的样子,二雄说: “爹,你老别这样!活儿还是有的……”

黄木匠缓缓抬了头:“啥活儿?是造船吧?”

二雄嘿嘿笑着,没回嘴,一时竟忠厚起来。

黄木匠似乎从儿子的傻样上寻到了自信的依据,急赤白脸地追问:

“快说,你个兔崽子,逗你爹来啦?”

二雄吭哧半天说:

“不是造船,是……咱村老曹家造一口棺材……”

“造棺材?不干,不体面!”黄木匠没有精神儿。

“爹,啥体面不体面,赚钱就行呗!”二雄说。

“混账,丢俺黄家的脸!”黄木匠早喘成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