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范书记还是盯住疙瘩爷和何乡长不放:“何乡长也不知咋想的,麦老邪是你爷,爷儿俩搅和在一起干工作能好么?引资那件事,我知道是何乡长搞的!责任不在你,也不在你爷,他眼看着自己的试点变不成小康村,心里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虚作假,我们党这方面教训还少吗?”麦兰子没想到范书记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样子,拢人倒是有一套。她不敢听下去了,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她不会做。范书记仿佛看出了麦兰子的心思,说:“小麦哇,何乡长对你不错,这我知道,但是干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县委组织部来考察乡领导班子,要搞个座谈,单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把引外资的事说说,你最有说服力,最有发言权嘛!” 麦兰子心跳加速,壮着胆争执说:“引资是俺干的,与何乡长无关!”范书记不高兴地说:“你还护着他!”麦兰子说:“这是真的。”范书记沉脸阴眉地说:“难道我刚才的话白给你说了吗?说你年轻真是年轻,遇事掂不出轻重!”麦兰子本想按范书记的点拨给何乡长添几句违心话。这一刻她却将这个念头掐灭了。她痛苦地站起身,说:“范书记,您要是没别的事,俺先走了。”范书记抬起脸说:“小麦哇,回去好好想想!最好跟你七奶奶商量一下,让她给你出个主意。那老人家神啊!”然后又腾出双手啃猪蹄,吃离了眼,啧啧咂咂如同伤风擤鼻子。

麦兰子轻轻走进自己宿舍,呆呆地坐着。他已经听到口信,上级考察何乡长,是要搜罗他的黑材料把他调走。小郑宿舍里打牌的说笑声顺窗子溜进来。春日的夜风面条鱼似的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春夜里的新月,黄圆圆,天晴得爽透,满天繁星闪烁。麦兰子的心情却不爽,她趴在自己写报道的办公桌上轻轻地哭了。但她马上就坐直身子,在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说:“麦兰子,你真没出息,省几滴猫尿吧!”然后站起身,将几本书装进书包,推上车子走出乡政府大院。拐出门口她停住了,扭头朝乡政府大院好一阵张望,眼泪就下来了。别了,这个地方再也不属于俺了,文化人本是不好当的,自己回来再进这个院儿恐怕是最后一次取行李了。

麦兰子骑着自行车摇来晃去的,一时真的没了主意。以往,她六神无主的时候,就找七奶奶讨教。今天范书记让她找七奶奶,她却来了逆反心理,她偏偏不去跟七奶奶说乡里这些烂事。这世界太肮脏了,还是让七奶奶心里净一点吧!她不知不觉竟骑到蛤蟆滩上来了。

泥岗子多了一些,地势竟有些苍茫沙丘的气象。她在暗夜里看见黄木匠土堡模样的造船场,心腔就热了。顺着造船场的白茬船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驳地脱落。往下看,看见马灯挑在船桅上,光亮晕化了似地溶去,黄木匠和疙瘩爷正坐在窑口吸烟。两个老人有好多的话要说。麦兰子朝他们走去了。

麦兰子终于没能镇住邪气,使自己陷入被动境地。世间事常常不可诠释,就像这片奇妙的蛤蟆滩。她望着疙瘩爷和黄木匠的背影,默默地站着。毛驴的长嘶将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麦兰子望着脏兮兮辱眼的造船场说:“爷,爹,你们都在啊!”疙瘩爷没说话,黄木匠嗯了一声。从这层亲戚论,疙瘩爷还是黄木匠的长辈,但老哥俩儿说好的,照旧以兄弟相称。麦兰子对着黄木匠说:“爹,明儿俺也来造船吧!”黄木匠泥塑木雕般地不动,两只枯手机械地拾掇着散落的木板。疙瘩爷望了麦兰子一眼,沉沉一叹。麦兰子又说:“爷,俺该回家啦!回来后俺就不走啦!”疙瘩爷还是没有说话。似乎他听不懂麦兰子的话。麦兰子往疙瘩爷身后走了几步,又说了句:“爷,俺遇着难处了,俺咋办哩?”疙瘩爷和黄木匠这才对望了一眼。在麦兰子眼里,疙瘩爷和黄木匠虽说对她都一样亲,可是这两个老人已经不是一个境界了。黄木匠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将她的意志逼住了。疙瘩爷抬手指了指蛤蟆滩,意思是说蛤蟆里有答案。麦兰子默默地站起身,仄仄歪歪地朝蛤蟆滩的深处走去。生她养她的蛤蟆滩会告诉她什么吗?倒春寒的夜气无声地流动,蛤蟆滩在黛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着。天光愈暗,蛤蟆滩的黑白线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气又升起来了,清虚超拔又欲念横溢。麦兰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着,仿佛听到一种浮出地表的声音,连连呼唤着“孩子,孩子,你可不能手软啊!”麦兰子的脸上就像刮过一阵风,心里是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

这一刻,麦兰子忽地有了主意。

她的目光刀一样朝远海砍去。

“杂种,这世界上谁都能混饭吃!”她想。

黄木匠哼起了渔歌儿。

麦兰子朝村庄走去。

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的危机,被麦兰子的几句话搪塞过去了。早上醒来,麦兰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昨天的惊骇竟一点也记不得了。她到了乡政府,组织部领导找她考察何乡长,麦兰子当着范书记的面儿就说了说引资的内幕,有意将何乡长出卖了。说这些的时候,她感觉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范书记笑了,麦兰子又能在乡政府留下来了。她到底还是把何乡长卖了!有谁知道,麦兰子从蛤蟆滩得到了某种暗示:应该妥协!退一步可以进两步啊!她万幸啊,万幸没有回家找七奶奶,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她注定不会这样选择的。她要恪守白纸门的坦荡、正直和傲骨。这一切,蛤蟆滩上没有了,连在龙帆节上的感觉都没有。爷爷不也是从蛤蟆滩起家的吗?

麦兰子激动过后,她觉得对不住何乡长,不敢看何乡长温和的眼神。何乡长倒笑呵呵的对她依然如故。何乡长平静地说:“兰子,别的都不重要,你应该回村里去接着干一场。”麦兰子也想对何乡长说尽天下好话,可她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默默地点点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