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兰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叹口气,将冻木的手指含在嘴里哈气儿,也不顶事。她索性爬上噍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柴,再次点着了虾灯。不是照亮,是当火盆用。她双手紧紧捂着灯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复苏了。这时,她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如灌了铅般沉重。灯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阴森、恐怖、喧嚣的雾抬岛上,开始浮上斑斑点点的红霞,但雾仍没散尽。麦兰子望着半筐鲜活的兰蛤,心里喜滋滋的。但她还不肯就这么回去。远远地来了,又赶上干潮,很不容易的。于是,她活动活动手脚,“噗通”一声,又跳进水里。她的脚还没立稳当,觉得肚子就遭了火刺刺的一击,象一块有烧红的烙铁扣在腿上一样,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惨叫了一声,浑身一阵痉挛,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来时,就发现左腿肚子被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红的血浆,咕嘟嘟涌出来。她赶紧从上衣扯下一块布条儿,一圈一圈缠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里张望,淡红的海水里,裸露一条带有梅花点子的鱼背。她听说这里的大鱼能自由上滩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了。

痛和冷两上恶魔侵扰着麦兰子,她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她必须在张潮前走出雾抬岛。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紧绑在腿上的布带子,斜斜地蹚过去。她为自己吃惊,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涉过那片水塌子的,也许是伤口还麻木着。当她摇摇晃晃站定泥岸时,却当下腿一软,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来,咸涩的海水再次渗进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压住大腿,闭紧眼,牙帮咬得吱吱脆响,泪就断了线似地涌下来了。

泥坨上印了一堆血和一堆汗。海滩很静,海水和滩涂被阳光涂成赤铜色。蛤蜊、蛏子和鬼蟹在洼地里噼啪有声地吸气,一只一只蟛蜞和跳潮鱼,在水面蹦跳着,窥探着沙滩上可怜的麦兰子,也同时警告她大潮就要来了。麦兰子想起男人和红旱船,就有一股热力从心底拱出,在她骨子里胡乱钻动。她挣扎着,奇迹船地站了起来,背上筐子,倔倔地搅动着红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远一截儿,她跌倒了,再爬动,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呜呜溅溅地追来了。

麦兰子躺在家里的炕头上,就动不了。见麦兰子这个样子,七奶奶急得团团转,后来拄着拐杖请来了村医,给麦兰子受伤的腿上药包扎。村医给她伤口撒了一些消炎止痛的粉末。撒入粉末的一刹那,麦兰子几乎疼晕过去。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这时,七奶奶才出去找她的红蛇去了。麦兰子就给大雄写了一封长信,她让四喜帮她发走了。

那天下雨,麦兰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轻轻下炕,拽出一把雨伞,晃到门口时,“嘭”地炸开一篷伞花,她纤巧的倩影顶着那篷幽幽的花伞溶进秋天的雨雾里。她走在海滩上就象一只小绵羊,小心地地移。养伤的几天里,她连连做着好梦,一回回梦见男人拿了毕业证回家的风光,一回回梦见自己发了大财,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清风细雨,籁籁响,围成一片,鼓荡着她酿成长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大雄还有一天就会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丝凉凉的,潇潇洒来,染了她一脸的风尘,泛着俗人读不懂的悲喜。她走进秋天的梦境里去了。雨停了,海滩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如梦似幻。麦兰子望一眼红乎乎地日头,再看脚下粘答答的泥滩,龌龊得叫人发腻,连气流也变得粘答答了。她来到虾池旁的时候,瞧见满池的虾都醒着,扑扑探头,吞着浮在水面上的饵料。

灰乌乌的茅草窝棚,如一只大鱼卧在堤上。一层油毡被夜风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湿地。麦兰子心一紧,急急奔去。远远地,她就听见从窝棚里荡出的呼噜呼噜很响很沉的鼾声,鼾声一截一截往极远极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麦兰子对这鼾声那么熟悉,象是男人嘴里兴致所来哼着的那支渔歌子。她紧走几步,站在窝棚下,轻轻盖好油毡蹑足进了棚子。她发现四喜仄着身子睡着,浑身被雨水打湿,水涝涝的没了人样。麦兰子心里一热,伸手摇着他:“四喜,醒醒,别淋病喽。”她依旧睡着,他嘴中喷出的气息,温温痒痒象面条鱼在她背上爬来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噜呼噜……”

“四喜,日头照腚啦!”

“呼噜呼噜……”

“四喜……”

麦兰子蓦地看见他那只酱色的粗手,紧紧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信皱巴巴的湿了水渍,一块一块,象是泪水濡过。麦兰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笔迹:“亲爱的雄……”麦兰子的脑壳轰然一炸,象一只狂躁的母狗,扳过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线哈拉子的脸。啊,是大雄。怎么就是他?原来男人狠狠地欺骗了自己。看来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么生动,却是人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天杀的,这辈子为啥偏偏碰上你?”

麦兰子脑壳如炸开的桐油果,身子一软,轰轰然旋着倾斜的一瓦窝顶很沉重的扑倒下来。大雄醒了,被眼前景儿惊得慌口慌心,“扑通”跪地,抱起那一团绵软,哭了:

“兰子,兰子……”

大雄哭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