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嘴里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日子久了,他与老包头尿不到一壶里,就干脆带上珍子跑吧,老娘死后,雪莲湾已经没有他什么人了,宁早别晚,夜长梦多。一想女人,再长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荡至黄昏,他们已远远地看见海岸线了。起风了,很硬的风头子摧得大海尽在颤抖中,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嗡嗡的声音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的海面上幽幽行走,大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一个神秘的声音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大鱼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飞舞着各种海鸟。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声音:“狗日的,风暴潮来啦!”

老包头早就被眼前的景儿吓呆。他惧拍风暴潮,可它象是专门跟他做对似的提前扑来。他怕大鱼慌了阵脚,半天不愿承认这个可怕的现实,见大鱼一语道破,他才惊惊骇骇地骂天了:“真他娘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气象预报有个屁准,纯碎是他娘的大腿上号脉!”大鱼没理老包头,但刚才悠闲的神态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噗一声,喷出嘴里的烟头。老包头喊:“大鱼,能拢滩么?”大鱼骂道:“这屁话管蛋用?前不着岸后不挨岛的,往哪儿拢?只有闯狗日的!”老包头慌手慌脚地朝舵楼子挪来:“今天的风暴潮邪性,俺看这回是凶多吉少啊。”

风暴潮就是海啸,雪莲湾几年少有。春天的雪莲湾最容易逼来风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浑蒙一片了,“哗哗”的每一个大浪,拍在船舷上,总要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海面好象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象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老包头浑身被浇个精湿,他哆哆嗦嗦甩着两条短腿,朝舱子里钻。大鱼朝他吼:“落帆,快他妈落帆啊!”话音没落,船就颠进死路了,栽进旋涡了。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老包头听见大鱼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大鱼火了,骂一句:“胆小鬼!”就滚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大鱼喊:“快,快扔斧头过来!”老包头吃力地扔过太平斧。大鱼抄过太平斧, “唰”地抡起来,老帆“噗哒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好多了,大鱼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旋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颠的海里跌跌宕宕地跳跃。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大鱼不论把眼睛往哪疙瘩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大鱼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卷到老河口东侧的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涝的脑袋,忽然被“轰”地一声巨响惊呆了。

他看见了,拦潮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着钻出豁口,直泻而下。他还瞧见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大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河口东侧的十几个村庄、碱厂、盐场、几千亩虾池子就会变成汪洋。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一了句:“奶奶的,闯球的!”

老包头撅搭撅搭地钻出舱子,急头横脑地叫道:“大鱼,停船!打铁烤糊卵子也不看个火候!”

大鱼轻蔑地看一眼神色惶恐的老包头,骂道:“操你娘,这会儿草鸡了,那还是人么?”老包头又吼:“你狗日的跳下去堵口子啊!俺还要船呢!”

“呸!你能堵住?”大鱼骂。

“那也不能冲!俺的船……

“狗操的,啥时候了还船船的?”

“你别胡鸡巴整!”

大鱼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

老包头知道大鱼的性子,就哭哭啼啼地说软话儿:“大鱼,俺求求你,不为你我着想,也该想想珍子吧?”大鱼心尖抖了一下,骂道:“临阵躲逃,还他娘有的脸见珍子?你怕死抱上轮胎逃吧,没人强求你!”

老包头象断了骨的伞,瘪了,慌慌张张抱紧圆鼓鼓的轮胎,咕咕噜噜滚下船去了。

老船箭一般朝豁口冲去了。

“孬种!”大鱼轻蔑地骂着,死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大鱼的牙帮子咬得格格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手臂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砰”一声闷闷的巨响,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一排浪头拍击着歪歪转转的老船,黑黑耸出一截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炸出老高。

海天一派阴沉。大鱼搭拉脑袋,血乎乎地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鸦鸦抢险的人群。疙瘩爷带着村民来了。由于大鱼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乎乎的大鱼,喊:“大鱼,大鱼,你醒醒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大鱼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去找找……老包头!”人们晃着跳跳的马灯寻来寻去,才在泥坝下找到了老包头。

满海的阴霾渐渐散了,遥遥的天际,扯开一角麻白。老包头一头扎在泥坎子下,身体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