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隐在晨雾里。老河口河堤上高高低低的房舍冒起白烟,弥散出热热的鱼饭香。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海面只有一片灰亮的微光,微光罩住灰青色卧牛似的老船。船底荡着十分细小的汨汨声。灰青色老船披红戴花,那就是大雄的喜船。大雄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船下,不错眼珠地望着青光流溢的河堤。锣鼓队、鞭炮手和陪新娘的女人也都瞄着河堤上老六海的手势。

最先映入大雄眼眶里的是一片红盖头,新鲜的红色像在燃烧。春花扶着蒙了盖头的麦兰子缓缓朝喜船走来。老六海的大掌一摇,锣鼓声和鞭炮声就在滩上炸响了。大雄咧着瓢儿似的大嘴笑了。他风光成熊了。老六海比比划划将麦兰子她们引到老船,举行填箱谢娘仪式。老六海知道大雄对每一环节都很当回事儿,也就十分细心。陪嫁的大箱子抬来了,春花、七奶奶和麦兰子在箱子两头站着。老六海喊:“填箱喽——”于是,就有新亲往箱里填东西。七奶奶轻轻拍手唱:“妞啦,你总要生日头寄生天,你转换门风学好伊。妞啦,投着伊亲娘十只指头一板生,俺肚里格脂油一块生,投着伊刁爷伊吃闷烟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声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年轻人没有人能听得懂这些词。麦兰子很忸怩地摇一下身子,就夜莺般地唱起七奶奶教的“谢娘”歌:“好娘啦,你养俺小小女妞啥用头,养俺小小女妞黄杨梭子勿替娘,伊亲娘小海里厢横抱三年哪肯长……”来来去去唱了几个回合才登船了。

大雄手攥红绸布拉着麦兰子上船。喜船哐哐喷着黑烟子,沿泥岬岛绕了一圈儿东天就泛红了。日头很快弹出了海面。老六海指挥着紧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时忌见日头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着麦兰子朝村里走,后边哩哩啦啦一溜儿迎亲长队。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辆披红戴花接新娘的面包车。大雄愤愤骂了一句:“狗日的,丧气!”老六海立马悟出什么。雪莲湾风俗里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条,这叫“喜冲喜”,会损及新娘的寿命,此时双方应以“换花”禳除。

老六海喝一声派人截了那辆喜车。大雄摘下麦兰子胸前的红花,扑扑摇摇地奔过去,将花往车窗一塞:“喜冲喜啦,换花!”那车里新娘说:“俺不信这个。” 大雄的脸顽固坚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撅嘴巴:“就不换!”大雄的拐仗插进车胎缝隙里:“不换就别走!”新娘瞪红了眼:“土鳖虫,你赖人啦!”车里陪新娘的人赶紧好言相劝:“大喜的日子,讨个吉利吧!”新娘不情愿地递出红绸花来。大雄抓过花就扭身回来,庄重地给麦兰子戴上,他心里就熨贴了许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运道。大雄的婚礼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合了大雄的意思。拜天地后喝的“合欢酒”,也是很讲究的,酒席中的六荤六素十二道菜应该没有鸭和葱。因为“鸭”与“押”同意,怕以后蹲大狱;吃葱怕吃掉好运。吃喜酒时还忌空盘相叠,以免重婚,红烧鱼条条鱼骨完好。大雄都查了一遍,喜不自禁,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晚上闹夜还有几桌。裴校长前来祝贺。麦兰子和大雄对裴校长格外热情,点烟敬酒。

裴校长憨态可掬地笑着。

大雄在忙乱中竟看见了算命先生十三咳。

十三咳不请自到,他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精瘦花白的脑袋无力地在肩上晃荡,看见大雄就眯起一双小米黄眼,在彩灯中骨碌碌转动。十三咳双手抱拳:“大雄啊,恭喜恭喜哩!”

大雄脸上铺满笑意亲亲热热地将十三咳让进里屋。十三咳一边吸着喜烟一边摇头兴叹:“俺来晚啦!昨天刚出院,听说你找过俺。俺赶个尾声,不卜算,委实是道喜哩!”

大雄欣欣地凑近十三咳甩上一叠票子,随随便便地笑道:“嗳,您老人家既然来了,就卜上一卦,也给俺助助兴呢。”

十三咳见了钱,眼里绿幽幽闪光,晕晕乎乎连连咳了十三声,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运筹好了。大雄马上告之他和麦兰子的生辰属相。十三咳眯上眼,嘴里念叨着:“生生肖肖相相克,白马畏青牛,猪猴不到头,龙虎两相斗……”他脸上的瘦皮惊跳了一下。

大雄久久盯着十三咳,心里哐咚哐咚跳着。他巴心巴肝地等着。

十三咳哀哀唏唏地叹着气,睁眼在大雄强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来,脸像落一层霜,挂着一层惊颤,讷讷道:“老朽该死啊,俺不该卜这卦……”

大雄露出惊骇的目光:“俺不怕,你给俺实话实说!”

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们……相克……真的相克呢!”

“谁克谁?”大雄问。

“她克你。”

大雄沉了一下,又问:“几年?”

“多则五年少则三年。”

大雄一动不动,脸发青,表情恍若隔世。过了一会儿,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气,自顾自说:“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得到这样的女人,俺他娘的认啦!”他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