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的右腿骨折了。好在治疗及时,没有残。在打着牵引的病床上,大雄就昏昏沉沉地做着好梦。梦见自己发了大财,有钱有势,连喘气都比别粗,梦见把麦兰子娶回家里。当他笑模笑样醒来的时候,正是挂满雨后彩虹的黎明。他摸了摸打着石膏的右腿,呆呆地瞧,分明是惊颤了一下,目光就朦胧迟缓了。他的大喉结跳了跳,酸出泪来。麦兰子和裴校长守护在他身边。麦兰子眼里含着泪。大雄瞥了他们一眼,就伸了个劲道十足的懒腰,浑身骨骨节节仍旧一阵格格轻响。他又摆出一副无忧无虑力大无穷的赖样子。他越笑,麦兰子越是伤心。大雄淡淡地说:
“兰子,俺怎么啦?惹你这番哭?哭得俺怪心疼的。”
“天神哩,太不公平啦!”麦兰子说。
裴校长一脸悲戚:“受伤的,应该是我哩。”
大雄大声武气地说:“咳,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
麦兰子仰起泪珠点缀的脸,说:“大雄,你还疼吗?”
“不疼,俺是大船师后代,金刚不坏之身。”
麦兰子苦笑了:“你呀,还是那个赖样子。”
大雄舒筋展骨般地拍拍胸脯说:“照样一条好汉!”
裴校长辛酸地点点头。
过午的日头白秋秋的,又懒又丑,高高的烧在天际,又将一束一束的光插在海滩上,灼一片焦黑。滩上疏疏生出青烟。海鲜的气息一层一层裹人。大雄眯着眼呼吸着曾经那么熟悉的气息,如喝了烈酒。他把麦兰子搀扶着挪到海滩上,他说今天要练练这双腿。男人靠一双腿立地,腿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片翻飞的鸟儿,鸣叫着,嘀嘀嗒嗒落满老滩。涛声稀薄下来,唯有不远处的老河口依旧哇啦哇啦浅唱,大雄挣脱了搀扶他的麦兰子和裴校长,朝大海好一阵张望。这是他住院以来第一次望海。
麦兰子和校长都默默地看着他。日影在他捂白的脸上贴了光,红亮亮的,如涂一层紫褐色的油光。额头上的血管和筋络一根一根清晰无比,又有一种征服大海的欲望在血管里汨汨涌动。他兀自嘿嘿嘿笑了。麦兰子算计着他好久没对着海笑了。大雄扑扑跌跌朝一条灰不溜秋的
“咚”一声,大雄一跃身,跳进舱里去了。他跌了一跤,躺着没动,呼嗒呼嗒喘息着,脸色就一点一点变回来,双颊又润了紫红,额头也青筋暴突了。他咬了咬牙,身子一扭一拱,像个玩鹞子翻身的高跷艺人,轻轻巧巧地站了起来。麦兰子和裴校长都笑了。大雄又听见海上荡来圆润而清凉的声响。他的目光落在晒得发白的海堤上,海虫们吱吱吱叫得很清亮。空寂的大海滩上的脉脉络络全看得清楚。他的喉头痒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想像先前那样野野地吼上几嗓子,要让狗日的海鬼知道,他大雄还硬生生地活着,无残无缺地活着。
大雄“噢噢嗬嗬”地吼了一通。
大雄又感觉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他扭头冲麦兰子喊:“兰子,去,给俺找张网来!”他指使麦兰子就像指使自己老婆一样。
麦兰子会意地朝不远处的锚地跑去。
少顷,当一张银网唰唰作响地抖在大雄手里的时候,他喜兴得扭歪了脸相。他用腿快捷地挑起缆绳,小舢板咿咿哑哑溜进浅泓里。他缓缓蹲下身,满有劲势地摇着大橹,小舢板让他揉得驯服了,在寥阔碧天下远去。
日头好像也随潮水退去,光亮弱浅起来,一群彩色海鸟纷乱地拍打着翅膀,鸣着嘹亮的哨音追逐着小舢板。小舢板载着大雄走向遥远走向辉煌。一甩一甩的水声在船头卷着,渐渐平息时,大雄就硬挺挺地站起来,双脚一蹭,甩了鞋,粗糙的大脚片子的趾头叉得很开,牢牢稳稳地抓着船板。低低的海风,催得小船尽在颤抖中,大雄依然纹丝不动。日光白炽炽的,将他强悍壮美的身影涂在船板上,如一只浴在阳光下的仙鹤。这时,他弯腰拽起这兜鱼网。远远地,他扭头膘了一眼麦兰子,肩胛凸出来,在皮下一耸一跳的,好像随时破皮而出。他重重地“嗨”了声,就有一团银网从他手里飞出,嗖嗖生风,慢慢在空中拓展成一扇光环,圆圆的,亮亮的。光环轻轻向上一悠,就快捷、优美地下坠,哗哗沙沙地扣进水里。他沉吟片刻,就一点一点拽网绳。“哗”一声,银网水涝涝爬上来。没有鱼,他是试网呢。没有鱼他同样欢心。他的额头汗珠肥硕晶莹,健壮的身子日照烂漫,额头生光,身上物件都活了。他双腿不动不停地撒网,网网溜圆优美,日光在他舞动的银网下破破碎碎、闪闪跳跳。
“大雄哥,太棒了——”麦兰子兴奋地喊。
裴校长惊讶了:“真是条汉子!”
“兰子,俺大雄行吧?”大雄自豪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