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日子里,生活本来已经够艰苦的了。尤其这艰苦是突然不明不白地来到的。前些时还在喊放开肚皮吃饱饭,粮食多了怎么办?眼见得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谁知道历史的车轮滚着滚着……又碰上了一道沟。轮子还在飞快地转,它要消耗掉自己,转得越快,溅出的泥点越多。也让自己陷得越深。许多的人,他们的信心被飞溅的泥点玷污了,性格变得脆弱,生命变得虚软。他们要活下去,就要饿着今天的肚子,去为明天的口粮干活,这干活又不得不尽可能节约精力,不要消耗掉自己…… 尽量让变虚软了的生命延长一些。它必得延长,因为不知道灾难几时结束,它总得比灾难延续得更长些。

历史是精致的,现实是精致的,人的生命,则是更加精致的。它们总会得到某种和谐。范浩泉也是一个精致的人。在那些日子里,他可称得上是一位降低消耗、保护生命的高级技师。他是一个集体劳动的积极分子,通常吹了哨子,他就下田去。去了就坐在田埂上等着,一定要等到人马到齐了,都已经劳动了,队长叫他他才反问一句:“我早就来了,你再查查,可还有人没来?别先叫我。”于是队长再查一遍,证明齐了,再叫他。他自己还要查一遍,证明确实都到了,这才劳动。假使今天是锄田,他的铁囗锄了一刻钟,就一定坏了,柄脱落了。于是只好再回到田埂上去装柄。幸而装上了,还要拿着上河边去浸一浸,等到再下田,半小时早过去了。倘若装不好,少了垫头,就只好回家去寻找个合适的再装,那就说不定看见大家收工回来时,他才刚巧下田来。假使是挑担,挑不满十担,他的土箕绳一定挑断了。于是只有停下来,重新接牢它。假使雨天要出工,他一定没有蓑衣。假使队里开夜工,他一定参加,报了一个到,就躲在暗处睡大觉,等着领半夜餐……他是会动脑筋的,会打算盘的,会出点子的。所以他确实比别人把自己保护得好些。但是为延长生命打算得精致的人,毕竟也比别人多花了谋划的时间,也就是多消耗了生命。而最精明、最会计算的人,也常常忘记了把这一种消耗计算在内。这大概是习惯于体力劳动的人,总不把动脑筋当作一种劳动,因此就否认有消耗。

现在,一个在体力劳动方面的降耗高级技师,却在脑力劳动方面不自觉地大量消耗自己的精力。他朝思暮想,日夜不安,不断地提出一个一个疑问,企图得到明确的解释。有些事情他实在不能理解,爷爷固然不相信他的爹爹,但同样也不相信他的大伯伯,为什么爷爷埋藏的那笔钱,偏偏大伯倒知道了,花掉了,可是受爷爷信任的大伯母却不知道呢?倘若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大伯伯就不能够单独偷偷花掉。是大伯母一个人知道,大伯母就更不会让大伯伯去浪费。足见爷爷毕竟是爷爷,到头来还是相信儿子胜过媳妇。怪不得大伯伯一向气量大。原来是有这点底子。但这样推想下去,就危险了。难道爷爷埋藏的另一笔钱,知道的人不是他母亲李玉媛,倒是父亲范焕荣吗?那就糟糕,一则是他已经死掉了,就是知道,也没法再叫他开口。二则他和大伯伯一样,是一个败子。他倘若知道,也会像大伯伯一样把它偷偷花光。不过细细想来,又不可能,因为他同大伯伯完全不同,从未阔气过,从未发过阳,从来就因为家里不肯替他还债才被人瞧不起,失去信用,才弄得抬不起头来的。怎么可能会占有那笔钱呢!而最可怕的则是范焕荣不像李玉媛,他心里怨恨的是小儿子,喜欢的是大儿子。如果他果然知道那笔钱,如果他果然没有败掉它,那么,他一定会告诉大儿子浩林。现在这笔钱就落在浩林手里了。这真是天道好还,又把事情弄颠倒了。该得的大笔钱他没有得,不该得的小笔钱他拿了;还一直自以为得计,吃了亏还当沾着了大便宜。头等的滑稽戏,让人笑歪了嘴。

可是再想了几天,范浩泉又不相信了。因为哥哥的为人,他是深知的。倘若浩林真拿着了那笔钱,他倒是不会像自己那样不声不响独吞的。当年分房子就是一例,自己并没有提出来,还是他不肯沾光,说了公平话。这些年分开了,也从不曾亏待过自己。想他近几年来在工作上也不是没有办法发财,他却不要发,宁可拖着一家大小东挪西借过日子。这总不见得做假。浩泉就经常是他的债主,有过几次,因为借多了些,浩泉都不大肯再借了。做哥哥的不是不知道,但一时没有别的办法,还是硬着头皮来同他商量。这也不是假装得来的。所以,哥哥不可能知道那笔钱。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范浩泉想来想去,同妻子周吉娣商量来,商量去,终于认为最可靠的情形是爷爷埋藏了这些钱,不曾告诉大伯伯,也不曾告诉大伯母。不曾告诉他父亲,也不曾告诉他的娘。他一个也不曾告诉,这才是他爷爷的精明处。这才是他爷爷的为人。他看不起他的儿子,也不知道孙子会怎样。反正告诉了他们,这些钱就容易失散。要长久保牢,只有不让大家知道。反正总是埋藏在自己家里嘛,总有一代子孙会发现的。与其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吃现成食,不如让他们自己去寻找吧。傻瓜不找或找不着活该,财产原该属于精明人,精明人拿在手里才可靠。

这真是一个最有大志的精明人的一种最最古老的精明算盘。

所以,大伯伯并不知道埋藏在哪儿,但是他相信有。他肯花工夫,他是靠自己找到了那笔钱。他真精。可是并不可靠,随手光了。

想清了这一点,范浩泉很受鼓舞。他可高兴了。不是有这样一句口号吗,叫做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好,说得好,真正说得好!

这也是传统,我们一向来习惯于派人上天去把月亮摘下来给孩子当灯笼玩。

范家村上的人,也越来越明显地看到范浩泉夫妻俩发生了变化。在过去,他们都是生产队里的强者,从不肯吃一点亏,为了争一分工,为了争一件轻活,为了自留地上被偷了两棵青菜……他们都会吵上半天。但是现在好像成了一对隐士,除了不得不下田去干那扯皮的活,平时就关了大门,双双躲在家里,人影也不见。有人敲门,总无人来开。让人敲久了,才会答应。把门打开一点,露出一个头或半个身子来,和外面人答话。不让外人进去。这是他们的窝,不让进就不让进,外人也就不稀罕进去。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什么。只是人明显地瘦了,脸色青灰,特别是那一双眼睛,乌珠里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贼鬼般一转一闪,他们全不再关心周围的事情,好像砌起一道围墙,把自己圈起来了。

范家村上的人,除了晚上能够觅到半夜餐吃的特殊人物(这些人白天同社员吃的一样,晚上就聚在一起打牙祭补身体了),大都一吃过晚饭,趁着可以当镜子照的两碗粥汤还在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时候,就赶快上床睡觉了。尽管如此,有些人还是会在半夜里饿醒过来。假使他们的住房靠近范浩泉家,就会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响声,舂米不像舂米(粮食这么紧张,哪儿有米舂呢),捶蒲不像捶蒲(肚子是水灌饱的,谁有气力捶呢),有时碰出一个尖音,好像铁器捶在石头上了,有时则轻微地嘎嘎,像用千斤[注]在起出什么来……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真不知这家在做什么。

范浩泉夫妻,连同老娘李玉媛,三个人像发疯似的,辛苦得不顾性命,把地板一块块撬起,把地皮一块块深翻三尺,连山墙上砌的砖头都块块仔细地敲击过,最后把烧饭灶也拆了,灶基下面也筛洗过……收获是有一点,例如地板底下,墙脚边头,灶脚帮里,零零碎碎,拣出来七块银元,五个当十铜钱,十七个铜板,和三十一个小铜钱。可见祖上的底子,的确是殷实的。真叫“穷虽穷,家里搜一搜,还有三担铜”。至于窖藏,却没有发现,不但未见大瓮头,连小瓮头,黄泥罐,也一个未见。

三个人都累垮了,像散了骨架,像劈开了脑袋,像瘫在地上的沉塌塌三堆泥。

既然自己家屋子里找不到,自然只会在哥哥那边了。

怎么办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如意的事!

究竟在不在哥哥那边呢?如果在?该埋在哪儿呢?前面一间厅屋,从来就是大家走动的场所,里里外外的人,经常像走马灯似的在那儿旋转,决不是埋藏宝贝的地方。要埋,只会埋在后厅那间楼屋里。

真的会在那儿吗?尽管推断合理,毕竟还是推断。范浩泉是最讲究实际的,只有亲眼目睹才可靠。空讲无益,到手为财。亲眼看到了,才能设法弄到手。

这一家人,疲劳还没有消失,又商量下步的办法了。

范浩泉住房的后包檐,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大约二尺见方,一对窗格,四块玻璃。透过窗子朝外看,隔开一尺多阔的一个天井,斜对面就是他哥哥范浩林家楼房前沿的六扇花窗。这花窗原做得十分精致,一个个不同花样的小窗格,都是用大木条锯成刨光了的。窗子下端一个框档里,还雕有山水花鸟人物各类,用桐油油了。簇光锃亮。然后再用磨薄了的蚌壳镶嵌窗格的空档,不知花了多少工夫。那薄薄的蚌壳,半透明地,透光不透视,质地还带来灰白、乳白、淡黄、肉红几层颜色,被阳光照了,一闪一闪,很像就要发生一个童话里的故事。现在这些花窗都旧了,就像一块褪了色的黑布。那美丽的蚌壳,也都改装成玻璃的了,这现代化的东西是透明的,一眼就看穿里外,失去了神秘感,因此和下面将要发生的故事不大协调,如果还能保持从前的样子,那么,布景和演出就配合得精彩了。

范浩泉不但凭推断,并且要证实那楼屋里确实有害藏,他既没有“测窖仪”又没有遥感设备。现代化的一切工具,一切知识,一切条件他都不具备。能够利用的就是这些窗口。有利条件只有一个,就是窗子上已镶了玻璃,不再是蚌壳,视线已经没有遮拦了。

按照古老的传说这就已经足够。

古老的传说里留下的许多经验都这么说:

“黄家村黄顺荣家,在他太公手里,还是穷光蛋。有一天到亲戚家去吃喜酒,深夜里回家,路上看见刘巷街梢城隍庙前头一棵白果树上开了一树的白花,他就晓得运气来了。赶回家喊了老婆儿子拿了家什就到白果树下去挖。挖开一层薄泥,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真是快透天了……他就靠这个发了大财。”

还是老娘李玉媛在说这个老故事,范浩泉当然听说过几遍了,但是这一遍听得最人神一,就像考试迫在眉睫,老师在帮他复习功课,使他终于有了悟性。

“我外婆讲,她娘家村上有一家人家,姓陆。穷得连一片瓦都没有,住在村东头祠堂里,大家叫他‘看祠堂佬’[注]。有一天洗了衣服,晾在天井里忘记收了。到半夜里,刮了阵风,下起雨来,才想起了衣服,急忙起身去收,看见地上有一群白老鼠在嬉戏,见有人来,顿时乱窜,马上选得无影无踪。姓陆的奇怪。到了第二天半夜里,再起来看,果然又有白老鼠。姓陆的一连看了几天,摸准了白老鼠的窝膛,天亮后拿锨去挖,只七八锨,一个瓮头就露出来了,里面全是银元宝。那白老鼠就是银元宝变的。”

这个故事,范浩泉自然也不止听过一遍了。他长到这么大,这一类故事听过不少,平时放在一个叫做脑海的仓库里发霉,现在都被调动起来。范浩泉不愧是个维顶聪明人,能够温故知新,融会贯通,立刻把那发霉的东西,擦得油光发亮。他发现,原来这能够埋下一切的泥土,虽然也能够让银子藏起来,但藏得了它的身,藏不了它的神,那白光就是银子的精神,它是掩盖不住的,会穿过泥土射出来。只要细心观察,耐心等待,总会发现的。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范浩泉想明白了,就有决心干下去。他把家里挖撬得乱糟糟的地面和地板,重新弄平整了。然后,每天夜里,就在北檐头的玻璃窗前坐下来,圆睁着眼睛,注视着哥哥楼屋底层那六扇窗子,期待那银子的精神— —白光,从地里冒上来。

一夜又一夜,范浩泉坚韧地坐定在窗口瞭望。开初几天,李玉媛和周吉娣都坐在他的身边,陪他半夜。总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三个人,六只眼,都盯着看,只要有白光闪出来,就再也不会错过。可惜却不曾出现。他们不灰心,他们是很能忍受时间的煎熬的。只要抱着希望,他们就能够等待。哪管要等很久很久。即使在等待的过程中间,已经越来越觉得无望了,他们也往往能够不愿相信那无望是真的,还能够继续等下去。尤其是李玉媛,她经受过许多的磨练,从前光是应付那些接踵而来的债主,她耗费的精力和时间,就足够让她坐在这儿坐到老死都不在乎。因为这实在不算什么,不用吵闹,不用啼哭,不用怕丢了什么,也不用花多大的力气,不过是安安静静的耍一双眼睛就是了,有什么熬不下去呢。

可惜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钢铁做的。虽有心比天高,无奈脚踏泥土,不能随意飞翔。白天下田劳动,晚上窗前探宝,日子一长,两者就不能兼顾。范浩泉有时在田里捏着锄头柄,会把它当拐杖,拄着打起瞌睡来。有一次双脚一软,竟躺了下去,害得大家吓了一跳,营养不良是普遍现象,一个个都瘦得像猴子。瘦是正常现象,谁也没有觉得范浩泉瘦下来有什么奇怪;可是他竟站不住了。他可比别人吃得饱呀,怎么会弱到这般地步呢!

不管怎样,一件事开了头,不干到底,死了口眼也不会闭的。范浩泉决不肯半途而废,他改变办法,把一夜天裁成两个半夜,前半夜让周吉娣、李玉媛婆媳两人值班,后半夜就让他单干。他怕她们会不经心、打瞌睡,两个人在一块儿要妥当些。结果还是不放心,每晚都要嘱咐了才去睡;睡了又惦念莫让她们疏忽大意误了事,竟不能落(目忽),往往像被弹簧弹出来般坐起,瞧瞧暗中静坐的两个,才又慢慢躺下去。

时间越拖越长,工夫越花越深,一家三人越拖越累,周吉娣的心活了,对范浩泉说:“不要死守吧,吃不消的。守到几时呢?”范浩泉讥笑说:“你们女人就是没有决心。要做成一件大事,原是很难很难的。毛主席得天下,打了多少年?现在不过叫你坐着,你坐了几年了?就让你发财啦?这样容易让你发财?哼!”周吉娣连忙说:“倒不是我怕苦,我是看你越来越瘦,别弄坏了身体。”范浩泉说:“我不碍,人又不是豆腐做的。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下去了,能歇吗?”周吉娣说: “不歇,再把工夫花下去,不是越花越多吗?”浩泉点点头说:“当然。”吉娣说: “花了下去,凿定能找到吗?”浩泉说:“我看逃不脱。做事总要有信心的。你去提鱼,就不要打算网网都捉到。九同落空。一网成功。我们种田,也不能打算年年丰收,碰上荒年,不能懊悔,不算上当,只有再种下去,才有丰年。倘若九网落空不下第十网了,今年荒灾不种明年的田,那才是白花了钱财工夫。”周吉娣听了,也就明白了许多,坚定下来了。

真了不起,他们仍旧一天天坚持下去。范浩泉的心境,好比一个走路的人,走了十里,回头容易,走了一百里,虽然仍旧弄不清还要走多少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但回来就不大容易了。心想已经走了一百里了,总不会太远了吧!等到走了五百里,回头就非常难了,一回头,不是又一个五百里吗!多远,好不累人!倒不如干脆朝前走吧,说不定再走十里、三十里、五十里、一百里……就达到目的地了。作最坏的打算,总不至于还有五百里吧。所以宁可向前走的了。

范家村上的人,要不是大家都饿得变了形状,那么,范浩泉的异样会使大家惊怪了。他那冬瓜头、长圆颈,像到另一个模子里去压了一压,变成一条狭长的丝瓜了。原来毫无特色的一双眼睛,眼乌珠儿闪着一丁点儿鬼火似的亮点,不敢正眼看人。现在像被漫画家重新画过,把以前的一双眼,全涂成了眼珠,然后再在外面装上一副眼眶,大得成了嘴巴了。朝他脸上望去,脸都没有了,只剩了那双眼睛。那乌珠也不再问鬼火点子,竟是特别的亮,总是直瞪瞪地盯住一个目标看,狼一般贪婪。

这时候李玉媛那颗母亲的心,比周吉娣敏锐得多,它开始颤抖了。她疼浩泉,觉得儿子已经顶不住了。她的心又炽热地燃烧起来,把她推到还像从前能够当家作主一样的位置上去。她不许浩泉再坐夜了。她抱他去睡觉,说他是一家之主,是全家的脊梁骨,不能够断,一断全家都完了。现在就让他这个老太婆来代替他吧,横竖年纪老了,死也死得着了。倘若能够替儿子做一点事情,死也值得。所以,后半夜的班,她抢着去值。可是,娘是英雄儿好汉,范浩泉哪里肯把位置让出来。他说: “娘,你不要逞能干,这件事你做不好的。你拼掉老命也没有用。你那双眼睛不好,白天都模模糊糊,夜里还能看清什么呢!让你守在这里,就是白光出现,你也看不清。况且又不知道它有多亮,能亮多久。它总不会像电灯那样一清二楚的,说不定只是幽幽地一间就过去了,我能放心你干吗!错过了怎办?”说罢,把李玉媛从窗前的椅子上赶开,自己占领了,从长夜守到破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其实何止金石,上帝不是也可以感动的吗!我们想看太阳的时候,太阳的眼睫毛也会忽然一跳呢。可见精神的感应能力,高深莫测。银子埋在地下,它的精神就埋不住,会化成白光穿过土层亮到地面来。范浩泉的精神,经过如此的磨练,自然是更加奇妙的。一根棒褪,给人拜了三年,棒槌也有了灵性。气功大师,可以运用已有的特异功能,影响别人的体质。由此可见,精神从来就可以转移到客体上去的。即使银子并没有化为白光的精神,而范浩泉只要磨练到某种程度,练出了特异功能来,也可以使银子放出白光来的。所以,在精神的境界里,是什么情景都可能发生的。这只要看作家(比如本人)如何塑造人物,就能悟出它的奥妙来。

范浩泉的眼睛练大了,眼珠子练亮了,练得像银子一样放出亮光来。

奇迹终于出现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夜,傍晚就变天了。密阵阵的乌云,分不出层次,涂得天空像一只大铁锅。始终没有风。细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空气的分量加重了,世界特别静,好像一切的声音,都被沉重的空气压进地底下去了。范浩泉在吃晚饭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脑子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好像被揿了一下开关,通体一亮。他就预感到今晚上要发生不平常的事,兴奋异常。吃过晚饭,就不要母亲和妻子瞭望,决心自己干一个通宵。他静静地坐着,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也不眨。他觉得今夜自己的眼睛特别尖,在漆黑的空间,他都能辨得清那极细的无声的雨线。约摸过了夜半,他眼前忽然有亮光一闪。定睛看时,又一闪。对了,就是在楼屋里放出来的,幽幽的亮光。不错,这下子看得更清楚了——又一闪。

范浩泉狂喜,连忙轻轻把周吉娣和李玉媛都叫起来看,他们屏息静气,坐了片刻,范浩泉又看见闪光了,他悄悄地问:“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哪里哪里?”

“唉,你们不注意,过去了,等等、等等。”范浩泉紧张地说,刚说完,又轻叫起来:“又问了,看见没有,你看,又闪了一闪……”

李玉媛并没有看见,她知道自己老了,眼睛不行了。浩泉看见了,那就行,也就等于自己看见了。于是她也很兴奋,连连说:“真的,真的,一闪一闪的光。”

周吉娣揉了几次眼,拼命睁着看,眼珠都快跳出了眼窝。过了好一阵,才说: “怎么我看不见呢?”

“你又不是瞎子,娘都看见了呢!”浩泉回答她说。

“这倒奇怪。”周吉娣自言自语地说,“是怎样的光呀?”

“一闪一闪的。

“看不见。

“它现在不闪了,闪的时候你不当心,所以我就怕你们看夜会马马虎虎错过了,幸亏今天我在看着。”

李玉媛想到这么多时间银子不曾闪光,大概就是周吉娣没有福气看到。所以它才不闪。现在闪了,也不让周吉娣看见,周吉娣居然还脸厚,不觉得难堪。李玉媛简直有点愤怒了。

“这要有缘分。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够看见的!”李玉媛权威地说。她难得有机会在媳妇面前得到这样的优势,所以一发挥,显得特别强烈,会让人记住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