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这样的夜里,她抱着孩子在那儿徘徊,眼看今天又不能等到他了,已经过了九点半,只得踽踽地往回走。迎面有两个男人跑过来,她也不曾注意。一直到靠近身边,她打算让路,才抬起头来,看到走在前面的,竟是千等万等的魏建纲,她的丈夫,她痴心地朝思暮想的亲人。真是出乎意外。乍一见面,地球便不转,什么都呆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赵娟娟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大滴大滴往下淌,流了许多,才低下头去,迸发出一声回肠荡气的呜咽,真能把人的魂魄都撕碎了。连孩子也似乎感染了母亲的痛苦,哇啦一声哭起来。

魏建纲不曾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她,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情绪冲动,把原则、立场、前途、思想改造的计划和向组织上递的保证全部丢光,赤条条现出一个人的形状来,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赵娟娟,眼泪也籁籁地流。

这一段夫妻久别重逢戏,原应该大锣大鼓唱上一阵子,谁知仅仅过了分把钟,魏建纲就猛然清醒过来。身旁还有人在注意他呢(这是单位里和他一同出差回来的同事老周),老周的眼睛拍下了这个镜头,如果回去放出来给单位里的人欣赏,那魏建纲岂非屡教不改吗!

他松开手,回头去看老周。老周的头正向他凑过来。低声对他说:“我先走,不坏你的事。”说罢,不等回答,便飘然而去。

那语气是很恳切的,魏建纲非常感动。

魏建纲的那位同事老周言而有信,没有打小报告,也没有对任何人泄露出半句话,实在难得。须知我们的同胞,在这方面的好奇心,是没有什么可以比拟的。夏夜乘凉,如果一个人讲机器人的奇特作用,一个人讲某某和某某怎样私订终身后花园。那么,前者的听众往往很少,后者的听众往往很多。而前者那很少的听众中间,一定还有一部分人是在等着想听机器人怎样搞男女关系,否则早就走了。要抬高自己又无所抬,则贬低别人也可以间接达到目的,而这类事的神秘性又极易用一星点儿暗示得到随便的扩展。猪狗如听得懂,也会想到它自己是怎么干的。因而就觉得人也无异于它们。而它们能讲的话,也会如此类人讲人类。

这类事也实在复杂,比如魏建纲的那位同事,可以把自己看到的那件事保密,固然难得。但另一方面,却是壮了魏建纲的胆量,错误地以为有群众的同情,更容易走到老路上去。会越滑越远,越陷越深,以至于出大纰漏,丧失光明的前途。那么,罪魁祸首就是那位同事了,因为他没有把住第一关。

魏建纲也确实如此,主客观双方花了那么巨大的力量筑起来的马其诺防线,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伞兵一下子粉碎了。这以后,从他的单位到赵娟娟家那一段路,便又因为魏建纲时常偷偷地往近玷污了。吸引他的不仅仅是男女之爱,还有那骨肉之情。他这时候已过了二十五岁,小家庭的生活对这样年龄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然有很大的魅力。魏建纲的头又逐步逐步被搞昏,使他有时候疏忽大意而忘记保密,或明知可能被人注意却抱着侥幸心仍旧跑去。所以,隔了几个月,就又败露了。这就不同于第一次,是一犯再犯,而且是对同一个人(好像换一个倒可以减轻罪名似的)用同一方式犯同一性质的错误,已经完全不是什么认识问题了。虽然没有法律依据,可以罪加一等;但造成的影响,恶劣透顶,简直不齿于人类。羞恶之心特别了不起的人,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被他剥光了。负责团结、教育、改造魏建纲的同志,虽然不是单位的主要领导干部,但也不是等闲之辈。原则性之强,品格之纯正,工作之主动积极,成绩之卓越,是一向称著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黄卓正。如果要谈到他在男女关系上的态度,则早已超凡脱俗了,甚至,单位里有位六十七岁的学者因他而想到了一本叫做(七真人)的书,那书里有一位李真人,是在妓院里修成正果的。所以不但视秀色如骷髅,而且经验之丰富,甚至远隔千里,也足以洞察秋毫之末。所以尘心未脱的芸芸众生,一想到有他在身边,就自惭形秽,恨不能把自己那污染的心,挖出来洗一洗,洗而不净、再在酒精里泡一泡。魏建纲事件发觉以后,黄卓正曾经禁止年轻的男同志宿舍里张挂美女像,以免受到诱惑。但是单位里活生生的女青年工作人员是否对男人也有魅力,应在清除之列?并未提到工作日程上来。出于疏忽,还忘记了禁止青年女同志宿舍里张挂美男像,可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以后应吸取教训,千万不要再忘记,免得自陷于重男轻女的污染之中。魏建纲重蹈覆辙,竟未及早发现,防患于未然,固属千虑之一失,但也有其客观原因。总是魏建纲装得太老实,总觉得已经完全把他提在手里了,该是要他怎么就怎么的。没有想到可塑性越强的东西往往越烂、越软、越滑,如水一般,便以容器的形状为形状了,到了这个地步,手已捏不住,而魏建纲可塑性达到的程度,也能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了。竟……唉……这也难怪,比如打仗,就是常胜将军,也不能一战而定天下,否则将何以显其胜之常?

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对魏建纲的性质就比以前弄得更清楚了。他其实是应该密封在瓮头里的(那时还没有塑料袋,如有,则装人塑料袋比较轻便)。但那样就不能派用场。连瓮头都糟蹋了。倒不如像榨酒一样,把他装在丝布袋里架到榨床上去榨,把水榨干了,剩下渣滓,看他还滑到哪里去!

于是魏建纲就上了榨床。这种工具能创造出来,也充分表现出我们祖先的智慧,特别是用那丝质的布袋装料,使发腻的酒糟能滑爽地被挤出液汁来,真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位黄卓正同志,能想到把它用之于魏建纲,也可算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聪明到了绝顶。

当然,魏建纲也知道自己是一堆烂污泥,捞不起来了。他原也想不到自己生而为人,竟潜伏着一条这么长这么臭的劣根,一旦发觉,触目惊心,内部的水分,已经从十万八千根毛孔里自动流出来。他想起从前也确曾下决心改正错误,如今却又犯了,足见那决心是很成问题的。内在的动力不足以排污,则外部能增强些压力,除了衷心感激之外,还能有什么话说!就是吃点苦头,也是天降大任于他的先兆。希望有锦绣的前途,也足以自慰于今天。更何况自慰的理由,还有很多很多……困在榨床上的魏建纲,是不愁过不去的。在单位内,最着急的倒不是他,而是上次和他一同出差回来,在街上目睹他们夫妻相会的那位同事老周。老周知道魏建纲的德性,怕他顶不住,会把别人替他隐瞒的事情都交代出来。这老周也真叫尴尬,原本是他可以揭发别人的,不揭发。现在倒又怕别人反戈一击。老周若是聪明灵活些,原也不必担心,抢先揭发还是来得及的。但是他太古板,又不肯那样做,就只得去央求魏建纲,莫牵连到他。这倒像牛牵着人的鼻子走,完全颠倒过来了。一直到魏建纲的检查书写了几十万字,领导上宣布告一段落之后,老周才算放了一条心。因此觉得魏建纲也还够朋友。

最苦恼也最会替魏建纲帮倒忙的,自然仍旧是赵娟娟。不过闹天宫的孙行者,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赵娟娟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一段臭得不可闻的历史,讲道法也罢,讲魔法也罢,都是没有什么根基的。她的浑身本领,早在第一次交锋时就全部施展出来了。分明是水平不高,招数有限的。单调而重复的表现,已经出现过多次了。例如一到晚上,躲在单位外面的街角上等候,长长几个月,天天老一套,并没有玩出什么新鲜来。现在是第二次交锋,她又多了一个男孩子,更束缚了手脚,连从前那几招,也几乎拿不出来了,就像名角儿老来演戏,多演一场,多一次叫人失望。写在小说里,也没有人要看。不过,一个人经过种种磨练之后,如果不把心磨灰,就会把心磨坚。磨坚了之后,就更加不怕磨。就更有耐心磨下去。它会使一些人越来越讨厌。也会使另一些人变讨厌为同情。久而久之,又会使同情者越来越动情,甚至于尊敬。不管如李真人的黄卓正有多大的能耐,这样的变化却悄悄地发生了。

经过了一阵剧烈的争吵,赵娟娟比较快的就平静下来。因为她经验过,这是没有用处的。最有效的办法,仍旧只有一个,就是等待。她已经等待过了,等待了那么久,终于把他等到了。等到了还不算,而且证明了他是爱她的,不曾要她说什么话,他就跟着她回家了。而且很恩爱。所以,赵娟娟这一次就更有信心等待他。他虽然老实、软弱、胆小,但他的爱是真的,赵娟娟迟早总能等到他。

于是等待就重新开始,不过不是老一套。如果是老一套,也不必再写,倒是有了新发展。赵娟娟的家,离开魏建纲的单位并不远,就在同一条街上。一在东头,一在西头而已。所以当初魏建纲吃过饭一面散步、一面去买肥皂,就会走过那儿。倘若离得很远,倒不会发生那回事了。赵娟娟摆小摊,领有区商业局的摊贩证。证上注明设摊的地段,就在这一条街上。东头也可以摆,西头也可以摆。赵娟娟因此触动灵机,聪明起来,干脆就把小小的摊头,摆到了他那单位的门口,既做生意,又等丈夫,一当两便。用心就更加专注了。谁知摆了两天,就被黄卓正发现。按理说大门外面,街道之上,不属他们单位管辖范围。但既然是单位,也总有若干机密;这个女人,表面上在这设摊,骨子里谁能担保她不是敌人的耳目?所以赶走她自有充足的理由。赵娟娟没法,只得逐步撤退,从马路这面退到马路对面围墙下,沿着围墙再往偏旁移去,一直退到离开单位的大门一百来米远,围墙已到尽头,一再移过去一尺,就有住家。那黄卓正竟还要撵她,这就惹怒了近旁的居民,一齐起来帮赵娟娟说话。因为这已经不是赵娟娟一个人的问题了。如果赵娟娟在这儿摆摊被认为有碍保密,那么,同赵娟娟一样的那些居民就人人自危,害怕有朝一日也会被赶走了。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是故意捣蛋。赵娟娟因此总算在那儿站住了脚跟。

对于赵娟娟来说,这一件件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值得宽慰和高兴的。说不定过了几天,又会有新的磨难降临到她的头上。黄卓正吃的是公家饭,有的是时间,而且把时间用来对付她就是革命,就是为人民服务(这都是黄卓正同志自己这样说的),就是履行天职。所以赵娟娟无论如何也是搞不过他的。她现在有三张嘴巴要吃饭,全靠她喂,光这一点就足够她鞠躬尽瘁了。当然,魏建纲是有薪水的,以前也给过她;但是现在她不在乎,她想不到那儿去,她只想着要他的人,要同他生活在一起,别的就什么都丢得开。一天见不到他的面,她就一天挨在苦海里。她完完全全是一个弱者,是受了欺凌、反抗无用的弱者。这样的日子也许她得一直过下去,只有强者肯开恩,才会改变她的命运。所以,如果有人告诉她情况已经起了变化,弱者同强者的位置正在交换,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说来也巧,赵娟娟的香烟摊,被黄卓正撵来撵去,最后站住脚跟的地方,却在黄卓正上下班经过的路上。所以每天都要和赵娟娟照四次面,上午上班一次,中午回去吃饭一次,下午上班一次,再下班一次。别人走过,赵娟娟会有忽略的时候,惟独黄卓正走过,赵娟娟闭着眼睛也感觉得到。有时正有人来买香烟,赵娟娟低着头数钱找给买主,可算是用心专注,不能旁属的了。可也会忽然眼皮一抖,果然就猜准是他走过去。真是通神般灵验。赵娟娟别的也奈何不得他,不过横竖是翻了脸,还动过手,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脏话舍不得骂出来。看他迎面走过来就开始骂,一直骂到看不见背脊才歇。起初呢,黄卓正也停下来放开喉咙较量较量。街面上来往的人多,一较量,就围上一批人看热闹,就有好事者说冷话,风言风语,黄卓正一开口,就似乎身份顿失,可见“较量”不是适当的措施。之后便退而求其次,凡听到骂,便冷笑。那样子,似乎他在认真从谩骂里抓辫子,想逼人气馁。赵娟娟偏不馁,男人都被他抓了,还怕抓辫子吗?骂得愈凶。于是他便不冷笑了,任赵娟娟骂,他平板着脸,目不斜视走过去,只当听不见,让旁人不知道是骂的他。再后来,他嫌跑回家吃饭麻烦,在所里食堂吃了。赵娼娟就每天少了两次骂他的机会,真不过瘾。

原来圣人也有怕惧呢。

赵娟娟选择这块地方来摆香烟摊,从生意角度上说是并不合算的。她原来的家门口比这儿热闹,这儿一带多有长围墙,里面是大单位,例如魏建纲工作的单位便是。常常有几百号人,内部就有小卖部。所以,赵娟娟想赚他们的钞票。是要等小卖部赚余下来(比如小卖部每天只开门三小时,其余时间关闭)才轮到她。赵娟娟决心把摊子摆到这里来,原也准备在经济上受一点损失的。起初的确很萧条,过一阵逐步有了起色,慢慢好起来了。这好起来的因素,似乎大有那位黄同志的功劳在里面。由于他的不耻下斗,抬高了赵娟娟的身价。这小小的香烟摊便渐渐地大大的有名了,生意越做越兴旺发达起来。赵娟娟自己倒也并不曾去想是什么原因,后来因为有些人买的次数多了,才注意到这些顾客的态度是很友好的。很有礼貌,很有教养,不但不同她说笑话,而且即使他们吃惯了某一种香烟,赵娟娟摊上一时没有,分明只要再跑不多一些路就能买到,他们也不去,却在赵娟娟摊上买另外一种牌子的。这就使赵娟娟觉得不同于一般了。别看赵娟娟同黄卓正斗争时像个随便骂街的泼妇,但对一般的人,不但有礼貌,而且总保持一定的距离,眼睛都不多看人家一眼的。到了这时候,她心里暖起来,不免要多注视人家一眼了,这才发现他们中间,有不少是买了香烟走进魏建纲那个单位的大门去的。这使赵娟娟大受感动,明白了那儿有许多好人,像黄卓正那样把她当妖魔欺侮的,细细想来,也只有几个。至于舞指挥棒的,则似乎就只有黄同志一人了。以前赵娟娟写那单位的大门是“黑漆大门”,显然是骂错了,冤枉了许多好人。赵娟娟这种内愧的心理,更使她倍动情感。有一次孩子睡熟在她的怀里了,一个中年的老顾客买了香烟,站在那几点着一支抽着,细细的看了那孩子一刻,轻轻地说了一句:“很像很像。”这句话立刻扣响了赵娟娟的心弦,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忧怨而焦灼的询问:“他人呢?”

从那次以后,单位里好些老顾客就开始做她的情报员和参谋。她陆陆续续知道了魏建纲的许多情况,她知道他在写那写不完的检查,她知道他在认那认不完的错误,她想象出他的愁容,想象出他的萎靡,想象出他的畏缩,想象出他的消瘦。她可怜他,又恨他没有气性。她知道他在这种苦恼的情形下是非常需要她的爱抚的;可是他明明已经知道(情报传进去了)她就在附近却不敢闯出来见一面。男子汉,大丈夫,胆小如鼠!其实杀头也无非碗大个疤,有什么可怕的呢!究竟犯什么法了?就是犯了法,判了刑,坐了监,也允许家属亲戚朋友探望。绑到法场去杀头,也还允许祭一祭。为什么他们夫妻要活拆,面也见不得?真不争气,真窝囊,这种男人不配做丈夫!

有时候,里面传出消息,说因为魏建纲检讨比较深刻,领导上已经说了几句鼓励他“振作起来,好好工作,做出成绩”的话,赵娟娟便又心软起来,原谅他那种忍气吞声的怯懦性格;因为这毕竟赢得了上帝的慈悲,改善了他的境遇。那么,做妻子的还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他愿意怎样就怎样罢,只要他能够安稳、真能够做出点事业来,妻子受点孤独也愿意,也心甘,也能够谅解,而为他牺牲一切。

再后来,魏建纲的经过考验的同事老周给赵娟娟带来了钱,带来了魏建纲的信。证明形势果然松下来了。而魏建纲则仍旧不能来见她,因为这次所以得到原谅,就在于立了军令状,保证不再犯。再犯的话,可真是不用刀枪,会把他活活磨死的。老周也劝赵娟娟不要急,不要愁,说魏建纲确实有难处,并不是变心。总是为了求得有个前程,不能不忍着点。别以为真的立了军令状就永远得听他们的。关公放走了曹操,诸葛亮还是不曾杀得了他呢。等着吧!

再后来呢。果然等到了。泛滥的洪水是堵不住的,只要一有可能,它就冲垮一切。

世界上最无聊、最可惜的事,莫过于损坏和阻挠真挚的爱情。而且作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不失败。千万不要以为也有成功的,须知那暂时的成功,要付出遗臭万年的代价。不是有历史作证吗!谁愿意再试试都可以,这种人历来都不缺,不是也有历史作证吗!

正正当当的事情,偷偷摸摸地干着;本来不用遮掩,偏偏害怕泄露;魏建纲和赵娟娟,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过下去。虽然同情他们的群众越来越多,但是魏建纲还是不愿公开和黄卓正较量。他之所以能够容忍,除了性格的原因之外,也是为前途着想。固然大家都明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但那位黄同志教育魏建纲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魏建纲吃了共产党的饭却去和资本家的小老婆搞腐化,魏建纲却不能不悟为真理。因为既然一个人离开了党就没有出路,可见得肚皮也是靠党来喂饱的了。所以你只要听话或装作听话,坐着吃就是。这日脚多惬意,叫做生活有保障。魏建纲当然是不肯轻易失去这种条件的。如果他敢触犯那位黄卓正,就可能丧失自己的 “优越性”,所以三十六着,忍为上着。

然而要遮瞒也难。我们的祖先,早就具有“只怕不做,不怕不破”的本领。这基因遗传下来,后代自然就绝顶聪明了,天文、地理、人和,早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总说“在被头窝里做的事,也瞒不过别人”。而魏建纲和赵娟娟的事,恰巧是在被头窝里做出来,当然就轻而易举赤棵棵马上暴露了。这很丑恶,自不必说,但反复的次数多了,神秘性和稀奇感却在逊色,有议论也不怎么热烈了。单位里边原来纯洁的姑娘如李瑛和胡丽玉,现在都结了婚,生了孩子。自己经验得多了,竟也淡然不以他们的事动心了。至于黄卓正,虽然并不放弃自己的职责,但更多的已是灰心失望,认为魏建纲自甘堕落。

“有什么办法,教育也不是万能的。”有时候,黄卓正这样为自己辩。

“光靠教育也不行,教育并不是万能的。”有时候,黄卓正又这样为自己争,磨刀霍霍。

不久便碰到五七年整党,运动伊始,黄卓正毕竟是黄卓正,别人还没有觉悟,他就觉悟到自己对魏建纲过去是处理不当了。看到有些地方已经鸣放,生怕魏建纲不会放过他,不如主动转个弯,别弄得难堪。于是便在接近魏建纲的一些群众中间,隐隐约约放出了话风,表示出一种歉意。然后又选中了老周(这一选就看出黄卓正之明察秋毫了),重点地个别交换意见,意在请老周把信息正式传递过去。做了这些以后,发现魏建纲的态度大出意外,不但没有向他提意见,反而仍旧口口声声承认自己的错误。黄卓正倒有点摸不着底了。他研究来研究去,觉得按魏建纲的性格,确有可能既往不咎,会习惯地就那么过下去。但又怕到了火候上,突然来一下子,那就吃不消。比如门外边那个摆香烟摊的女人,就不是省油的灯芯。还是动作大一点,姿态高一点,画个圈安稳。所以,他决定亲自出马,找魏建纲诚恳地谈一谈,打消他的顾虑,让他把意见提出来,自己适当做几句口头检查。有误会就解释清楚,有过头的地方也可以说一说当时不得不过头的客观原因……反正两个人谈心,人面对着肉面,总得留几分情,是容易和解的。况且从主观上来说,他也是为魏建纲好,并不是一脚踢开他,踢开他还劳这么大神干吗!

这位黄同志正打着腹稿,谋划找魏建纲谈些什么话。没想到他还不曾想妥,就有几位老工人出来说话了。工人阶级是我国的领导阶级,他们的权威性无可争议,现在他们开口了,再好没有,省得黄同志再说。到了这时候,魏建纲还算什么东西呢?清清楚楚,不就是一再甘心做资产阶级俘虏的胚子吗!幸亏是早就把他看穿了,花那么大力量挽救他。他还能怎么样?他是应该肝脑涂地、报答救命之恩的!还好,让他翘尾巴的时候他不曾翘,这就是平时教育抓得紧的效果了。妈的,说到底还是好了他!

真的,算魏建纲运气好,竟沉得住气,肯死心塌地把亏吃下去。除了承认错误,任什么意见也没有。饶了他吧,况且并不是缺,已经超额了。缺呢,补他顶省劲。超了就让他沾点光。横竖尾巴那么粗,鸣放固然不曾鸣放,但那一阵他也趁着乱,同赵娟娟明目张胆往来。这是用行动来反党,要算帐随时可以算。下一次还有百分比要完成呢,仓库里不能一次都出空了。

这个预见英明极了,不过那一批走了几个月,就又接着了任务。这一次,魏建纲就被用上了。

有一天下午,黄卓正同志踱着方步,含着笑意,悠悠然走到赵娟娟的摊头跟前,买了一包香烟。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行为,赵娟娟心里马上想到要出事了。这些时候,她一直提心吊胆,怕魏建纲逃不过去。她的老顾客里边,有好些个买过最后一包烟……

甚至连老周也不曾同她说明白,就再也不见了。原来这看不见动刀动枪的太平世界里,是有另外的险情伏着。赵娟娟怕了,早就不敢对黄卓正同志放肆,可现在他竟来买香烟……

黄卓正不急,买了烟,拆开,抽出一支点着,吸了一口,把烟轻轻地慢慢地吐出来。然后再吸一口,再吐出来。两只眼睛瞧瞧赵娟娟,嘿嘿笑着说:“好了,你算吵到头了,以后不必再吵了。”

这两个人,虽然不曾有过一次友好往来,但交道已打了好几年,彼此没有一天不关心对方是否还存在,因为这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他们自然也晓得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所以也尽心着意研究对方的一举一动,便于有一个相应的措施,警惕心向来是很高的。现在赵娟娟一听这话,就晓得魏建纲出事了。她像怕黄卓正逃走似的一把拉住他说:“你说清楚,他怎么了?”

黄卓正大度地说:“没有什么,不戴帽子。我们是按政策办事的,不搞打击报复。”

赵娟娟抢着说:“打击报复也没有关系的,不必洗身清。我只要晓得他怎么了?”

黄卓正把一口烟朝天慢慢吐出去,脸色变得很正经地说:“没有办法呀,按他的情况,不能留在无产阶级的上层建筑里面。”

赵娟娟这就吃亏了,她不懂什么叫上层建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逼着他继续说下去。黄卓正倒并不故弄玄虚,因为反正大局已定,便直截了当说:“已经批下来了,同意让他回家。”

赵娟娟一想,大概就是“歇生意[注]”的意思了。赵娟娟明白这打击不小,从前老板“歇”掉职工的“生意”,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因为现在全国就只一个 “老板”(这该死的赵娟娟竟这么说),“歇”了就找不着另外的“生意”了。但想着天无绝人之路,年纪轻轻的,好手好脚,不信就会饿死。况且自己还有这个摊子呢,夫妻俩在一起干,除了香烟再批点糖果卖,也活得下去。反倒自由自在,省得受他的气。想罢,就觉得不值得愁,更不值得在他面前显出愁来。她把手一拍说: “回家好,我巴都巴不到,真谢天谢地。”

黄卓正陌生地望着赵娟娟,觉得这女人毕竟简单,便冲冷水说:“不要高兴,他没有工资了!”

赵娟娟这才开心地大笑了。

黄卓正明白自己说了蠢话,恼羞成怒说:“不要笑,你当他回哪儿的家?回老家!”

赵娟娟一怔,认为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她,魏建纲老家里根本没有人了,她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应该回到她那儿去。否则命也拼得的。现在可不比从前了,横竖饭碗已经砸碎,还受什么气!

于是赵娟娟破口大骂。把黄同志骂逃了。

过了不多一刻,单位有老顾客来买烟,赵娟娟就把这消息告诉他,请他马上告诉魏建纲,叫他别忍了,骨头硬点,一定不能回老家去,夫妻俩死也死在一块。

魏建纲到了这一步,果然也硬起来了。

后来居然如愿以偿,魏建纲同赵娟娟合用一个户口簿了。但这并不是他们拼来的,黄卓正同志绝不会因他们争吵就手软。问题是魏建纲的老家没有人接受他,当地的老百姓谁也不承认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而上面对这类人的规定,也明明只说 “处理回家”。按情况是应该和赵娟娟在一起的。

这件事不管怎么处理,也并没有什么议论。这样的事要有议论,那议论的事岂不太多了!

不过,凡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包括黄卓正在内),有时内心也不免有各种疑问。究竟是谁胜利了?究竟是谁失败了?也许是这一方胜了,那一方败了。也许是那一方胜了,这一方败了。也许双方都胜了,也许双方都败了。也许连双方都没有…… 那就玄了。

后来呢?后来一直没有发生过震撼人心的大事。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内,这一家子都普普通通,不声不响地度过去了,写出来也不惹人看。当然,夫妻常在一起,恩爱得过头的时候也有,埋怨得吵架的时候也有,都不及从前同黄卓正交锋时热闹。魏建纲读的专业,在小摊上当然没有用处,但是香烟很紧张的时候,他也做了卷烟机卷烟。后来摊子扩大,兼售水果,他还改进过买来榨甘蔗的榨汁机。所以,严格地说,这也还和他的专业有点关系呢。

因为他的遭遇,好像和各项运动没有什么关系。过去反正叫他走,他就走了。不但走,赵娟娟还抢他呢。二十三年以后,又有人想到了他,要替他平反。但平反什么呢?没得内容。若说他同赵娟娟搞了腐化,谁说这话,谁的儿女就会怀疑谁神经错乱了。即使是那位黄卓正同志,也没法说,要说也说不清了。何况,要他说清楚的已经不是这个问题,还有他自己的问题在麻烦他说清楚呢。

所以就别计较了,本来魏建纲做梦也没想到要计较什么。他被请回原单位,搞他原来的专业。

现在可到了他发挥专长、大显身手、拿出成绩来的时候了!

结果并没有。旧的忘记了,新的学不会。虽然发愤,精力不够了。尽管很多人同情他,却也不免失望。他不像有些小说里写的科学家,离开专业工作几十年,一旦归来,就又是权威,又是尖子,又成了台柱子,甚至全靠他才攻下了某某尖端— —这样的人才叫棒,经得起折磨。再搞他几下都没关系。若都像魏建纲,以后就没得搞头了。没得搞的了。

其实呢,魏建纲也不是完全没有用。他努力过的,是实情。效果不大,也是实情。因此也苦恼,找刺激,常喝点酒。喝着喝着便总结自己的生平,说出这篇小说开头那个警句来。还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