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怎样劝说,劝说了多少次,我没有劝醒老清阿叔。他显得异常地固执,认为一切早注定了,他的期限已到,老鼠咬他脚跟上的老皮等于是阎王在他身上做了记号,不久就会差小鬼来带他走。他不必要指望什么了,等着鬼来就是。

他的精神再也振作不起来,他等待着,越等越萎恹,而克却没有来。他原本是害怕它到来的,因为等不到,反而倒在盼望了。于是便常常有梦,常常跟我说他梦见了我的祖父、祖母,梦见了我的妹婶、爹爹和大伯,唠叨着要祭奠他们。我们家有个惯例,每逢过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要用两张八仙桌并起来祭祖先。祭祖也有一套程式,这程式我大伯和父亲都没学会,独独老清阿叔内行,这都是祖父教会他的,也算是派他分管的一项家务。那两张并起祭祖的八仙桌摆着十六副盅筷,表明祭十六位祖先。每人一个座位,最老的祖宗坐在首位,但是如果阳间又有子孙跟到阴间来了,那坐首位的祖宗就该撤走,让次座升上首座,用不到选举,其余跟着提升一座,空出末位让新鬼去坐。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倒不是流水无情,只有这样才有出路,才能运转。新陈代谢的道理,大概阴间也是通行的。为了完成交接班,新鬼来后的第一次祭奠,首座还是不换祖宗的,只是在末位以后加上第十七副盅筷,表示新客来了。那盅子倒盖着,表示新客还没有座位,站在那儿恭候老祖宗引退。到第二次祭奠时,就恢复原状,表示该退的已退,该升的已升,该就坐的已就坐了。当然这纯粹是一种形式,内容是空的,当真还有什么一个不退一个要抢的戏做,活人也看不见。可是老清阿叔却说得出每个座上祖先的名字、辈份。如今祖父母、父母、伯父母以及婶婶都已坐在席上了,所以老清阿叔的脑子里是有鲜明的形象的。只要他一讲,那些人我也很熟悉,也会在我的脑子里活起来。于是便升腾起一团鬼气,老清阿叔魂萦梦回,经常睡不好觉,身体一天虚弱一天,放牛的时候会坐在田埂上打瞌睡,那牛便乘机偷吃田里的庄稼,乱了套了。

生产队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放开肚皮吃饱饭是二十四小时实现共产主义的产物,已经变成历史的陈迹,接下来便是定量供应,又经过了供应不足,粗粮细粮并举等阶段,逐渐进入瓜菜代的新时期。过去总说稻场底下六十日饱,五九年秋收就像没有收到粮食一样,很快就饿肚皮吃健康粉。一天只有半斤定量,烧三碗粥照得出人影子来。老清阿叔和兴生领了两份,兴生年幼不懂,老人又顾惜孩子,常常自己只吃四分之一,将四分之三给了孩子。孩子也不曾觉得受了恩惠,因为反正还没有吃饱。

老清阿叔的活动量已经很少了,然而他还是很早就起身,开了门坐在门槛上吸旱烟,然后呆呆地站着昂头看天。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多,常常是靠在山墙上这么发呆,似乎站着也力乏了。

秋冬之际,凉气已经很重了。有一天午后,公社渔业队的网船,开到村外河浜里来捕鱼,老清阿叔远远看到了,又勾出瘾头来,便拖了两条疲倦的腿走过去,坐在河岸上看,当时大家都忙,只他有空。看捉鱼的除他而外,几个小孩而已。那网船上的人,也认识老清阿叔,知道他有捉鱼的瘾头,少不得在这渔业队管辖(占山为王)的河浜里偷过鱼吃,虽然不同他认真计较,却也不尊敬他。老清阿叔看那同下了又收,收了又下,倒也捉到了上百斤鱼。后来一网下去,收着收着,下面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了,再也收不上来。船上人用钩篙横拨竖卸,累出一身汗,一无用处。

老清阿叔一看就明白了,这儿河底里有几根木桩,本桩上钉着爬头钉,原是防偷鱼贼的,渔业社的人笨,把网挂牢在爬头钉上了。他很有点瞧不起他们。看他们白费了半天力气,便冲动起来,突然说:“下河吧!”

捕鱼的也知道非下河不可,但是天气冷,身体是自己的,网是公家的。

“我替你们下去卸!”老清阿叔英勇地说。

“冷!”有人提醒。

“不碍,他骨头老,经冻。”有人促成。

“什么条件?”船老大问。

“让我拣一条鱼。”

“可以,再贴你半斤烧酒。”船老大加码。

“不要你的酒。”老清阿叔说。他当时大概烧得厉害,脱光了就下河,潜水下去只分把钟,就把网卸下来了。

他拎了一条四五斤重的鱼回来,没有油,没有酒,光放了些盐把它煮熟了,一顿把鱼肉全吃光,只剩了个鱼头盖在锅里。兴生回来时他已睡着了,没有告诉兴生。兴生不知道,才没吃掉。

这完全是反常的行为,完全不似他平时的为人了。若在平时,他先想到的是兴生和我。决不会独吞。

第二天早晨,老清阿叔依旧是起得很早的,不过他坐在门槛上吸了几筒旱烟之后,却不想站起来了,他把兴生喊醒,叫他到牛圈头去烧水,刈草喂牛。

整个上午,他都躺在门前稻草堆上享太阳,那大太阳持别好,似乎是特意让他享用的,他就在太阳底下吃了一碗稀汤当午饭,始终没有离开那温暖的草堆。后来看见队里派工挑了山芋上窖去储藏,他似乎受了引诱,站起来拖拖沓沓,三步一停两步一歇跟到了窖上。坐在挑来遮盖山芋窖的干柴堆旁,吸着旱烟,看别人藏山芋种。那种子里夹有带伤残的山芋,藏种人便剔出来丢在旁边,老清阿叔便随手拿一个大的来,拉把草壳擦擦,就着他们拿来挖土的铁锨口削了皮,生咬着吃。藏种的人肚子都饿,剔出来的伤残山芋原就是打算充饥的,见老清阿叔先吃了,有人只说了声:“你倒比我们还老诚呢。”便由他去吃,全不阻止,大家知道他饿,猜他可能就是为此而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吃了几个山芋?猛不防那堆干草竟烧起来了,等到发现,火势已旺,难以扑灭了。几个藏种的人抢上去,把还没有烧着的柴捆搬开,着了的只好由它烧去。这时才注意到老清阿叔手里捏着一根烟杆,还一动不动僵立在火边。这下把大家惹恼了,七嘴八舌,把他骂了一顿:“吃昏了头,定是把烟灰撞在柴草上了,才会烧起来!烧了自己不救,也不喊救。怎么着,死人吗?真该死了!等歇回去告诉队长,跟你算帐!斗。你!”

老清阿叔听了,也不曾说话,仍旧像段木头,呆在那里。大家也是气头上吓吓他的,等到火熄灭了,便又窖藏山芋去,不再理他。也没有注意他是怎么回去的。

我一整天都不在队里,队长派我用条小船运五百斤稻草到镇上饲料加工厂去轧成粉做猪饲料用。这本来不是我干的事,应当由饲养员去,但这是件很苦的差使,又累又脏,那轧出来的粉又不能揩油来填肚子,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会饿瘫在半路上,所以才让我去。食堂里给了我两个用健康粉做的团子,我靠它一直熬到晚上才回来。小船靠了码头我几乎站不起来了。队长派人来帮我卸粉的时候,他们才跟我谈起老清阿叔下午火烧山芋窖的事。我正在饿得发昏,立即联想到老清阿叔当时一定也饿糊涂了。于是走过他家的门口,顺便就去看看他。推门进去,只见兴生一个人静静的在幽暗的煤油灯底下吃一个鱼头。兴生说老清阿叔从容上回来就睡了,这鱼头是他看见野猫老是悄悄偷跑来爬锅盖,起了疑心,才在锅里发现的。兴生讲的时候很有情绪,因为他爹吃得只剩一个鱼头了。他也有气量,把个鱼尾巴从脊骨上折下来给了我,那上面还有一些些肉。我也极馋,拿过就吃。果然是仙丹,原来干渴的嘴巴,一抿那鱼尾巴就生津。舌头也活络了。我喊了几声老清阿叔,他没有答应,提了煤油灯进屋看了一眼,他确是躺在床上,于是我安心离开,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他吃了一条鱼呢。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早上还睡过了头,起身后匆匆忙忙拿了只大陶碗上食堂打糊糊吃,却碰到了兴生。这时别人早打过了,我便问兴生,怎么会这么迟。兴生说他早晨代爹去烧水铡草喂牛,回来爹还躺在床上,连早饭也不来打。

“你喊他了吗?”我忙问。

“我喊他做什么,他要困就困好了。”兴生随便地说。

我忽然觉得异样,因为老清阿极从来不睡懒觉的。便一路喝着糊糊跟兴生去看他。没到他家糊糊就喝光了。

我走进屋里,老清阿叔朝天静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喊了几声他不响,才发觉脸色变了,走近去用手一摸额角,冰冷。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也许昨晚来看他的时候就已经——煤油灯暗得实在也看不清。兴生同爹困在一张床上都没晓得,孩子毕竟还小。

按照生产队的老规矩,老掉了人应该吃一顿丧饭。这丧饭原该家族去办了请社员吃,既然口粮不分到户,自然由食堂去办。现在是冬天,新一年的口粮刚刚开始吃,老清阿叔的全年口粮还剩得多呢。这些口粮虽然因为“天灾”的缘故没有落实,但计划还是有的。生产队里多少总还有点伸腾的办法,于是大家靠着老清阿叔的过世吃了一顿很饱的丧饭。

“唉,又老掉了一个人。”年纪大的人叹息了。

“还是他福气!”这话的内涵就丰富了。

兴生也没有哭,他还不懂。奇怪的是我也并不怎么伤心,反想着他死前吃了一条大鱼,倒很得到些安慰。

虽然总说“隔夜饱,只是饱”,但再隔一夜也就彻底消化掉了。所以过了几天,人们只能够想着那一顿饱食了。于是青年人在田里劳动的时候,便嘻嘻哈哈拿队里的老人排队,看下一次会吃哪一个的丧饭。

我也奇怪地常常想起,下次祭祖的时候,应该替老清阿叔添上一副盖着的盅筷了。老清阿叔一时还不能接受小辈的孝敬,不过他肚里有一条鱼,当不致饿坏的。

1987.8.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