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过了几年。我再次同老清阿叔见面时,已到了一九五八年的冬天。那时候,反右派运动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猖狂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都早已有了应得的下场。我在这场斗争中虽然不能算是积极分子,但也是坚决跟着党走的,我的言论和行动无可指责。就是交心也交不出什么东西来,我是表里一致的人。没有见不得阳光的东西。我坚信只要跟着党走,听党的话,照党的意见办事,就不会犯错误。这是五十年代革命青年最基本的政治品质,它绝对是正确的。过了三十年,到了现在的八十年代,我也相信这种观点是完全正确的。在八十年代里,我常常碰到一批年纪比我略大或相差无几的领导干部,他们就这样教育他们的子女和接班人。他们以现身说法,指出他们几十年来所以一直工作顺利不犯错误,始终正确,唯一的原因就是坚决照党的意见办事。其实他们是过分谦虚了,如果说得到家一些,还应该补上一句“即使党犯了一些错误他都也还是正确的”。共产党并没有说自己永远正确,以为永远正确自信的倒是这些人。反右斗争扩大化了,而他则声称“我并没有搞扩大化”……唉,不多说了,家丑不可外扬,留点余地吧。其实我说这些,完全不是谴责别人,而是检讨自己。因为按照我的设想,原也应该成为他们那种人的,问题在于我的设想没有实现。在社会主义这个重要关口前面,右派被挡住了,反右斗争中表现不坏的我也被挡住了。我被挡住的原因经说明是“不适宜在上层建筑工作”,但究竟为什么不适宜却并未进一步指出来。这也可以算作朦胧派的杰作,可以使当事人更加耐想一些,不至于像主题鲜明的小说那样浅薄也。上层建筑既然不让我待,我自然听党的话到基层里去。基层很好,劳动光荣嘛!工资没有就没有吧,好在年纪还轻,身体也还硬朗,总还可以为党和人民做些事情的。

决定了荣归的日期,我不得不先写封信回去,因为这不是回乡作客,而是迁去落户,虽然作为无产阶级,并没有多少行李,但两箱书的份量却是沉甸甸的。

到镇上码头来迎接我的,仍旧是老清阿叔。

班船还没有靠岸,我就看见他站在码头高处了,他还像从前一样,提根扁担,仰着头笔直地站在那儿,也许瘦了,更显出挺拔的髂骨。我们这一族人,都是老年也不伛偻的。他看见了我,像过去一样,正经地大声喊我的名字说:“回来啦,我在这里呐!”于是便来帮我搬书箱。这时我才看清他满脸皱纹,一头花白。我心中一热,两眼竟湿了。侧过身去咬了咬嘴唇,才忍住了没有掉下眼泪来。

我婶婶和全生死后,老清阿叔就只有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兴生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养了不少,成活率不到一半)。合作化以后,虽然种田已用不到老清阿叔动脑筋,只须听领导安排就行,自己不必再被钉在暗败子的十字架上;但开门七件事,少了个内当家,穿戴吃喝,烧补晒藏,乱不成套,套套都乱,日子过得还是很糟。倒是前几个月动了秋忙以后,生产队办了食堂,管了他父子的吃喝,不但无需再忙着烧那一天三餐,而且猪羊鸡鸭全不用私人饲养,他一老一少简直变成大爷小爷,舒服得很了。老清阿叔年近六十,不用再干重活,队里给了一条牛让他饲养,极其轻松。兴生还只十四岁,原来为了赚工分,已经在队里挂了个号,经常参加劳动了。现在生活有了保障,读书又不要钱,而且省力气,他为什么不乘机学点文化!便进了小学一年级,同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个教室里,起坐之间,显得出奇地魁伟。所以,老清阿叔是热忱拥护大跃进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懂得了一点世道。他猜想我这次丢掉饭碗回来,大概是为了我父亲(他已经死了)的缘故,十分感叹,却不直说,反埋怨外头的饭难吃,蹲在那儿受气,倒不如回家来安稳。“回家来,苦是苦点,饭总有得吃的。”他自信我比他懂得多,原不该他来开导我,就装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起劲地一挥手,略略提高了喉咙道:“我还巴不得你回来呐!回—— 来——好!骨肉在一起,暖暖热热!”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情,好像真有一股暖暖热热的气流飘过来裹住了我。

然而,我心头的优问、疑惧、冤怨,不是老清阿叔能够排除得了的。生活的骤变虽然没有击垮我,使我失去信心,失去希望,但是我也知道始于足下的道路将是艰难而漫长的。我回乡以后便迅速追上大跃进的步伐,尽自己的力量投入到劳动中去,求得脱胎换骨,彻底改造自己。所以,我仍旧很少想到要关心老清阿叔。我能给予他的只能是他付我的十一,我也万万没有料到,这已经使他感到满意了的生活,他都无福同别人一样过下去。我回乡不到半年,江南的风还没有把麦穗吹黄,他忽然就病倒了。

大家都忙着积肥下秧、准备夏忙,对于不参加主要劳动的老清阿叔生病,全没注意。连我也是他病倒三天以后,早上偶而发现小弟兴生在代他放牛,问了兴生才知道的。兴生也和老清阿叔一样憨厚,从不知道央求别人什么,难得没法也只会发呆。我中午端了饭碗边吃边跑去问候,见老清阿叔用被角盖着腹部躺在床上,两眼失神,一脸灰暗。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摇摇头。摸摸他的额角头,似乎并不发烧。我还是不放心,把了他的脉,发觉太粗太快,我怀疑说:“老清阿叔,出什么事了?” 他定神看看我,仍摇头不答。我估计没有什么大不了,便安慰了他几句。回去放了饭碗干别的去了。到了晚上,我再去看他,他正在吃兴生去食堂领回的薄粥。见我在床沿边坐了下来,默默喝了几口,忽然哽咽地说:“侄呀,我只怕要死了。”

“怎么呐?”我吃了一惊。

“我倒霉,碰到鬼了!”他绝望地说。

“努!”我立刻放心地说,“别瞎说,鬼是没有的!”

“哼!”老清阿叔第一次这样不屑地对待我。然后想了一想,极严重地悄悄说道:“你不要说出去。我告诉你,鬼是有,我看见的!”

我虽然还是不信,但看他那么紧张,也有点发怔。

“仓库后面的河潭边头。”老清阿叔确凿地说,“我碰到的。是初四夜里,我晏睡,架了口网想弄点鱼吃。走近河潭那边,就听见有响声。”

“什么响声?”

“啜啜啜啜啜啜啜……好像喝水,声音很大,又不像喝水。”老清阿叔出神地说,“我心里就发毛,便揿亮了手电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

“老鼠,都是老鼠,数千数万,大得像小猪。河潭边头上上下下蹲满了,拥过去抢水喝。”老清阿叔紧张地说,“电筒光一射,马上大乱。它们不逃走,反而对着我冲过来。我逃都来不及,有几只追到我身边,爬上我的身,咬了我的腿,又一阵风朝仓库那边跑,一眨眼就没有了。”

“啊,”我想了想便安慰他说,“那不就是老鼠吗,怎么是鬼呢?”

“有那么大那么多的老鼠吗?”

“最多些最大些还不总是老鼠吗?”我说,“吃了食堂,家家没有粮食储存了,老鼠没有了吃的,大概都搬到仓库里去了,吃住方便些。”

“别骗我了,那是鬼!”

“你不明明看到的是老鼠吗?”

“你傻了。”老清阿叔胸有成竹地说,“你当鬼就不能像老鼠一样吗?你说,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哎呀,你……”我觉得老清阿叔想得太可笑。可是又找不到话说服他。

“你还说老鼠都去了仓库呢。你来看。”老清阿叔倒说得精神起来,他把右脚露出来,抬高了腿指指脚跟让我看。那脚跟后头半块老茧,像个冷团子的皮子,被啃掉了厚厚一层,齿痕细碎,分明是老鼠咬的。

“要不是碰到了鬼,老鼠它敢咬我吗?”老清阿叔证明自己有理却又悲凉地说, “我晦气透顶。被老鼠咬过了,活不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