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里虽然出了一个包产责任制的好榜样,但等到大家晓得,秋种早已过去,麦田都加工了两遍。这时再分田包产,本无不可。但陈奂生生产队的那个工队长,主张要包就该在下种之前,如今种上了,麦苗出得好坏不等,分着好的没话说,至于坏的,哪个肯舔屁股?再说已经花的工,下的肥料,没法算帐,还是拖到麦收以后包产为宜。陈奂生听了,十分赞成。可是急着要分的人不同意,不管陈奂生红到什么程度,人家抢白他说:“你倒靠着吴楚,捞得到外快;我们呢,就别想过好日子了!”陈奂生马上吃瘪,无话可答。他们又同王队长吵起来。王队长骂他们是 “尖钻货”,想发财想得等不及了,不死有得发呢。别人也骂王队长“尖钻贷”,多吃多占惯了,舍不得变。闹来闹去,没有结果,便告到大队里去。陈奂生很放心,他知道大队周书记也是反对包产的。记得两个月前,周书记动员他出山当采购员,就曾在他思想上打过防疫针。周书记说:“你别赖在家里等分田,那是刘少奇路线(天晓得,那时少奇同志已经平反过了),要弄得富的愈富,穷的愈穷,两极分化。像你这种胚子,弄得过那班‘尖钻货’吗?”

想不到过了一天,周书记就到队里来开会,一出口就表示赞成包产责任制,而且支持大家积极去搞。这可叫陈奂生大吃一惊。接下去周书记才谈到这个工作不容易做,要充分酝酿,做好准备工作,确实需有一段时间。只希望在麦收以前,把包产任务落实到户,就可以了。这和王队长的意见相同。陈奂生这才觉得周书记仍是周书记,又放下心来。

谁知会议结束之后,周书记便拉了工队长到陈奂生家来交换意见。这就是有心同陈奂生表示亲昵了。因为通常应该是到工队长家去坐的,现在移到陈家来,说明在周书记眼里,把陈奂生看得比王队长还重。这种荣耀,就连奂生的志同道合的老婆都感觉到了,高兴得连忙抹桌子、扫地、烧开水。

两个干部交换意见,想不到竟也顶起牛来。陈奂生这时才明白周书记确实变了。他很严肃地指出,。包产责任制是中央的政策,一定要搞。麦收以前一定要做好这个工作,不能借口麦收以后再包产就把准备工作拖下去,弄得夏种又包不成。王队长反问他:“什么叫‘不要一刀切’?”周书记说:“要看社员愿意不愿意,社员要搞,就该搞。”王队长吵嚷道:“周书记,这‘一把刀’究竟捏在谁手里?捏着刀把子去切什么人?以前你不赞成包产,就说‘不耍一刀切’,顶住上面,这刀把子是你捏的。现在你顶不住了,就把刀把子交给社员来切我,我是刀砧板上的肉吗?那就切吧!”

王队长一吵,周书记倒笑了,说:“意气用事。我几时顶上面的?啥叫‘顶不住’?人总是跟形势走的嘛!不信你就一直这样啦?”

工队长气咕咕地坐着不响。片刻,站起来说:“好了,不说了。你想得通的原由我也晓得,我想不通的原由你也晓得,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说罢,把头一摇晃,走了。

陈奂生不晓得他们彼此互相晓得的是什么,也不便问。王队长走后,周书记也没多坐,他关照陈奂生:“你看看你们生产队,就是搞了包产,要上轨道还有几年呢!横竖现在不关你的事,你替我安稳点跑跑供销吧!”说完,也就走了。

这两个人,从前都骂过陈奂生“漏斗户”,陈奂生也都愤慨过,现在都同他平起平坐了。“君子不念旧恶”,总还要念新恶的。陈奂生比君子更胜一筹,他连新恶也不大念,打了他之后马上替他拍拍背,他立刻就不怨;骂他的时候只要态度好一点,他就认为你是好心,而不抱怨。所以他是个超级的君子。一个使劲拉他在工厂里,心肠好得让陈奂生有苦难言。假使真有能力把供销干下去的话,他肝胆涂地也要报知遇之恩。另一个虽然最近还敲过他的竹杠,但顶住不包产,使陈奂生真要不干供销时照样有大锅饭吃,这交情也就不浅了。

果然,书记、队长没讲妥,王队长屁股一拍,甩手不管。虽然有人着急,但如砻糠搓绳,起不出头来。加上年关脚下,许多人都想收拾点农副产品,上自由市场去卖,捞点过年盘费,东窜西窜很忙;至于娶亲嫁女的人家,置备喜事用品,早就前门后门,搞得七荤八素,包产的准备工作,眼看也只好搁一阵再说。

陈奂生虽然心里有个疙瘩,但他从来就不是担得起忧愁的人,他若要担忧愁,过去早就愁死了。他这个人碰到忧愁,担着担着就丢光了。“管它呢,船到桥下自然直!”“愁什么,活着就快活点,谁晓得几时死!”家里没得米下锅,只要眼看田地还能种出粮食来,为什么要发神经寻死!所以,陈奂生很快就把“疙瘩”挖出来当(米困)子给狗吃了。哈,你们看,八○年江南农村年底年初是什么情景呀,猪满圈,鱼满糖,咕咕呷呷是鸡鸭,白白胖胖有兔羊,到时候都成了砧上肉。缸里米酒沉清了,东邻西合,三朋四友,碰在一块,高兴就吃,随便那家都一样。等到大年夜,还要纪念纪念祖宗,然后拆猪头;小孩子东家西家乱窜,进厨房拣猪骨头啃,到一家吃一家。家家燉酒,吃年夜饭,爱热闹的成年人又串门,一家家把酒吃过去。最后吃到萝卜汤,老年人轻松地舒口气,总算无灾无病,一年又活到了头;做父母的轻轻敲着孩子的后脑勺,过门交代清楚:马上又长一岁啦,乖点!等到炮仗一响,新年来到,一律穿新衣,戴新帽,着新鞋。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如龙灯,东边西边团团转,然后在亲戚朋友家团团坐下吃年夜饭,讲山海经……来回往复,日复一日,直到吃光了准备好的年菜。这时如果还有客来,那么,有句老话,叫“新鲜(米困)子腌咸肉”,只得从简了。

这种热烈丰盛的境况,虽然每年都有(只是程度不同),但陈奂生的家境能和大家融和一致的,还只是第三年。今年是在上乘了,有米、有肉、有酒、有新衣不算,枕头边还有一厚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五百多块。确实从未有过。陈奂生哪里还愁得起来!他乐,还不止是这样的乐,更有劲的是人家把他看成台面上的人物了,请客的时候都要拉他去坐坐。陈奂生从不拿架子,一拉就去,这实实在在不是贪嘴(以前他就不肯去),倒是想到别人看得起他,不能不识抬举。他从不曾因为别人捧他就真的以为自己了不起,倒是觉得人家把他捧错了,有点诚惶诚恐。所以,别人拉了不去,就更对不起人家了。况且他也有力量回请,并不白吃。这样一来,整个年底年初,陈奂生几乎天天有肴馔吃,光自己家里,就请了三次客,有一次书记、厂长都来了。有个老吃客,当面称赞陈奂生的菜肴丰盛,肉有簸箕大,一块就把人打倒了。周书记大笑说:“今年能这样不错了,明年就有细货吃。”陈奂生没听懂,光知道是说的好话,开心得很。

这样吃了一阵,陈奂生觉得很精神,睡觉脱衣服,抚抚身上的皮肤,比以前光滑。有一次在东屋山头晒阳光,他堂兄陈正清坐在旁边看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陈奂生问他笑什么,陈正清说:“从前有个张良,骑着纸鸢飘到女儿国。女儿国里的人看他白白胖胖的,想杀来吃。张良说,我不胖,应该养胖了再吃我。人家问他养到什么程度才算胖,张良说,要等肚脐眼凸出来。”说罢,戳戳陈奂生的肚子,问道:“凸出来没有?”陈奂生这才觉得自己真的胖了。

真的胖了。陈奂生想起这一阵的生活,也颇得意。特别是小除夕那顿夜饭,是厂里聚餐。乖乖,那个吃法:整鸡、整鸭、整蹄、整鱼,八大盘炒头都是细货,不识得名堂。陈奂生一面吃,一面想到过去社员请干部吃东西,干部去了,说起来就是歪风邪气。其实社员哪里办得起这样的肴撰!现在办了工厂,才吃得更好呢。

说来也巧,酒酣耳热之后,周书记讲话也特别提到这一点。他说:“今年马马虎虎聚一聚算了。明年大家出点力,把厂办好,有得吃呢。现在农业上包产了,我可以少管些,集中力量来办厂。”接着重点突出,竟点了奂生的名:“奂生呀,现在就要看你的啦!”

陈奂生听了,肩胛上顿时像被千斤重担压了一压,几乎叫出来……

等到吃完,陈奂生已经八分醉,脑子里已经不能连续想什么了。哪里还把书记的话放在心上。

回到家里,灯还点着,老婆已经睡在床上,见他歪歪斜斜走到床边,乜眼瞪着他骂道:“醉了。少灌点!”陈奂生眯眼望望老婆,没搭理她,顺手一拉灯线,上床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