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购员陈奂生,首次出马,便大获全胜,班师还朝,也不亏是一员福将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在回来的火车上,就已经晓得采购员这饭碗不是他端得长久的,应该适可而止,功成身退,仍旧去干那种田、卖油绳的老本行。这主意原是打定了的,但回来之后,出乎意外,一次竟拿到了六百元的奖金。他高兴之余,总感到不自在。觉得这么容易得来的钱,多少有点不正路。现在没有人说什么,将来政策一变,说声“退赔”,你陈奂生就逃不脱。“文化大革命”的样子还没看见过吗!弄不好还要害吴书记呢。将来打倒吴书记,就会从你这条藤藤摸上去。还是赶快洗手不干妥当。但是钞票的诱惑,也不是轻易能够摆脱的。穷了大半辈子的陈奂生,难得碰上一个发财的机会,如果打错了主意,放了过去,以后懊悔都来不及。这样的大事,是不能随便甩手的。加上老婆也像扭股糖似的缠着他,一个劲儿怂恿他干下去,活着也好享点福。所以,陈奂生便像蚊子粘在蛛网上,挣扎着想飞,可飞来飞去飞不脱。厂长、书记又不断鼓动他。因为吴书记那里,原来是两扇铁门关得严严的,如今好容易靠陈奂生去挤开一条缝,正要靠他继续努力把门打开(最好是把门都掮下来,做到夜不闭户),工厂才能大发展。所以,对陈奂生十分照顾,说他立了大功,辛苦了,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横竖目前没有任务。又教育他不要以为拿了六百元钱就发了大财,可以用一生了。惬意日子还在后头呢!六百元算得什么,够造房子还是够买彩色电视机!你儿子也十五六岁了,眼睛一霎就要娶媳妇了,你能拿得出什么来?想做公公,还要出把力呢!现在这好机会,赤了脚也找不到。奂生呀奂生,你是个四十九岁顶在头上的人了,为什么一直生活不及别人好过?你懒吗?浪吃浪用吗?还不是因为你太笨,脑子不灵巧,不会打算盘!?现在总算走上正路了,你倒还想打退堂鼓!
陈奂生被训了一顿,回头想想,人家也是一番好意。看来,这件事只好拖一拖再说了。陈奂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被一些人当成了香狸猫的卵子,被一个劲儿吹捧起来。不但在本大队被说得神乎其神,公社的主交办公室也大会小会表扬他,那主管工业的李书记还特地接见他,谈了几个小时的话,央他细细地把吴楚书记如何招待他,吴书记家中的情形等等讲来听。连公社的头把手赵书记,见了他都笑呵呵地主动打招呼。陈奂生上一趟街,来回路上同他搭腔的人就数不清。陈奂生上街回到村里,别人也不再问他“今天街上怎么样?”他也不再说“人挤,猪行里有猪,青菜卖不掉。”等一类的话。却一问一答讲些:“去工交办公室没有?”“去的。” “见到赵书记没有?”“赵书记不在。”“下次碰着了,那件事请你同他讲讲。” “好的。”……等等。有人还惋惜陈奂生出山迟了一年,否则稳选上乡人民代表。有一次,赵书记要广播员王小蓉在广播里通知在乡下蹲点的副书记张和生回公杜开紧急会议。当时她正在听人家讲陈奂生的业绩,回身进去,对着话筒反复讲了三次要陈奂生迅速来公社开紧急会议,而竟没有发觉错误。一直到陈奂生晕头转向赶来,她还莫名其妙。幸而张和生恰巧回来,才没有耽误工作。可见在王小蓉的脑子里,陈奂生竟把张和生赶跑了。广播的时候,群众正捧着饭碗在填肚子,大家听得清清楚楚,简直就轰动了。全公社果真形成了“陈奂生热”。陈奂生的脑壳子并未经过冷处理,于是也就有点发热了,有点飘飘然了。在家里不大肯做事,一天三餐,要老婆端到桌上来吃。摆起家主公的架子来。队长王生发,是个见钱眼红的人,尤其看不得社员发财。他不管陈奂生有多红,横竖还是他手下的社员,犟不到哪里去。一再放出话来,要陈奂生表示表示。陈奂生心里虽然不满,也只得请了他一次客,才算安稳。盯着陈奂生钱包的人,也不止一个,试探着想开口借钱的人,不断放出风来。陈奂生几乎失了主意,倒还是老婆厉害,常常在大庭广众之间,骂丈夫没有算计,手里有几个臭钱,就东借西借,趸档打成零碎,要买砖头修房子都凑不全,才把别人的口塞住。但是,到了年底,陈奂生的堂兄,小学教师陈正清,还是跑来开口。因为他家缺乏劳动力,负担又重,挣几个工资,生活已够清苦了。没想到今年县里规定口粮提价,要照国家收购的粮价付。他原来准备的钱就不够了,还缺六十元,口粮还押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不得不借。陈奂生一直同他要好,念着兄弟之情,不顾老婆叽咕,满足了他。就在这个时候,公社里又掀起一个浪潮,要搞生产责任制,陈奂生知道了,不免又担心起来。
陈奂生早就听说过农村里要起大变化,怎么变法搞不清。干部也不宣传,问问他们,他们眼一瞪说:“把田分给你自己种,你要不要?”那神态和口气,就像他们的腰包被动了一动,正要查扒手呢!陈奂生看着听着就难受。他虽然笨,也晓得共产党历来主张集体化。土地、土地,种了几十年田的庄稼人充分懂得它的好处;为它喜,为它愁,为它笑来为它哭,它是社员心头一块肉。哪个不想把它抱在怀里困觉。好容易经过二十几个年头,才勉强断了私情。虽然有时候看着它受糟蹋,弄得肚子吃不饱,心里又会枯并重波。但单干就是反对共产党,陈奂生饿死也不会唱这对台戏。他已经考验过来了,何必吹胡子瞪眼睛!这样大的事情,能开玩笑吗?听到谣言,问个清楚不应该吗?不该问,不问就是了。分也罢,不分也罢,横竖他又不作主。真要分的话,他也不会第一个伸手接,也不怕少了他一份。他要想那么远做什么。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这两年吃饱了肚皮,穿暖了衣,安稳日脚不过,找什么麻烦!分了就凿定好到哪里去吗?!弄不好会烦死,寿也要矮几年!陈奂生从此把它丢在脑后。一动不如一静,捏牢锄头柄就算。过一阵又听说真要分田。而且是中央的政策,要社员包种生产队的土地,让社员有更多的自主权,有更大的积极性。陈奂生倒犯愁了。他想,这田叫我如何包法?记得二十岁前,那时单干,倒也独当过一面。后来集体化了,自己一直吃的荫下饭;队长指东就东,队长叫西就西,跟着他的屁股转了二十八年了。自己只管做就是。至于各种稻、麦品种的特性,栽培技术,不同性能的化肥、农药的使用方法,要说心里有谱,也都搞乱了弄不清。一年两熟,弄错了收不着,又不能重来,吃西北风!还有那种田家什,在队里劳动呢,十样缺八样也不碍。队长把工种派给你,你没有家什,就改派别样,工分照样赚。如今夫妻两个,家里只有镰刀两把,锄头一把,铁囗一把,罱网一口,铁锨一把,扁担一条,土筐一副。碰到下雨,只有笠帽,没有蓑衣,也照样一年一年混过去。若要一变,还得了!光是禾场上用的,就有翻耙、扫帚、丫枪、搔耙、大小备箕、箩筐、小扁,……买一半也要几十块,哪里来的钱!还是大呼隆隆,混混算了,横竖大家的事,我又不想过好日脚。何必另起炉灶,既没有本钱,也烦不来那种心思。他把这想法,说给老婆听,这位贤德的夫人,一口赞成。还说她上次回娘家,娘家村上东边的生产队,就在闹分田。出头的人尽是些“尖钻货”,只想自己发财。最后还撂上一句:“你看好了!他们‘想发财,必倒霉!’”她真是陈奂生贴心的好同志,无愧是困在一头十多年的人。
陈奂生担心了一阵,后来只听雷声响,不见雨下来;一忽儿又说要收了,接着又有叫做“不要一刀切”的话。陈奂生虽笨,也琢磨出干部不赞成,顶住了。陈奂生这才放心。他觉得好,中央在北京,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只要干部不动,荫下饭照吃。
这已是将近一年前的话了。后来陈奂生忙着卖油绳,早就丢光忘记。谁知如今当了采购员凯旋荣归不久,“陈奂生热”还未过去,忽然异军突起,全公社热火朝天地宣传起包产责任制来。原来他老婆娘家村上的东头生产队,包产一年大增产,不仅是几个“尖钻货”突破了历史上最高产量,百分之九十三的人都大幅度增加了收入。全公社的干部群众都轰动起来,原来反对的人也只得服贴。可是陈奂生一打听,那百分之三减产和百分之四平产的户头,竟有两家和自己的人品、条件差不多,于是他的心头顿时沉重起来,好像搁上了一块磨盘大的疙瘩。
那就难啦!要是不当采购员,到明年年底,不就归进那百分之七里头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