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奂生回来了。

火车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万家灯火了。陈奂生一点也不着急,他悠闲得很,好像已经到了家里。不,不是到了家,而是陈奂生心里太舒服,因此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亲切,到东到西,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一路上碰到所有的人,都觉得很亲爱;那些老人,那些孩子,那些老汉,那些妇女,都像是自己人。在火车上,坐在陈奂生对面的一个中年女人,漂亮极了,使陈奂生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不错,老婆是很丑的,但总觉得那个漂亮女人有些地方很像自己的老婆。是眼睛吗?鼻子吗?还是嘴巴呢?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总之吃准了有些相像的地方,不过是吃不准什么地方像罢了。陈奂生因此就开心,想象着自己的老婆如果也和那漂亮女人一样细细地打扮起来的话,一定也会把男人的乌珠儿吊出眼窝来的。

走出车站,陈奂生知道已经没有汽车下乡了。他横竖不想乘汽车,也不要住旅馆,早早晚晚只要两只长脚晃荡晃荡,到家极容易。所以他一点不急,像了结了人生的一切大事,可以随便游转了。他走过一向摆摊卖油绳的地方,依恋地逗留了一会,好像在寻找那少掉的三角钱;他又去看了看那次病倒、落难困着的长椅,想起和吴楚的邂逅,谁知道这竟是他命运的转机。咦呀,一个人活在世上,原不必穷凶极恶,苦也罢,乐也罢。总要凭良心过日脚,要吃、要穿、要钱用,就老老实实出力气去赚,不要挖空心思去转歪念头。自己想发财去害别人,到头来总没路好走。吴书记这条路,大队书记、厂长自己不能走,却叫他陈奂生走,也就能看出“天意” 了。

想到这里,陈奂生心里坦荡荡,无忧无虑;天气虽冷,胸中滚热。他划着两只长脚,提着卖过油绳的旅行包,轻悠悠地摸黑走回去,看那夜空里的寒星,也觉得明亮清爽。他确实很满意,回顾自己的生平,也找不出一件快事能和今天比较。他不禁想起大队里那个说书的陆龙飞,讲过薛仁贵征东,岳武穆抗金;大将军旗开得胜,班师还朝,也不过像今天我陈奂生这样吧!当然,那些人是骑了高头大马回来的,不像自己靠“11”号;威风虽然威风,其实大官也不容易做,从来伴君如伴虎,皇帝一变脸,午朝门外就杀头,真不及自己安稳呢。

陈奂生手里拎的旅行包,装得满鼓鼓的,不是金,不是银,也不是油绳;而是老阿姨送给陈奂生老婆穿的几件旧衣裳。陈奂生把它看成了宝贝,不是值钱,而是情重如山哪!这是他用勤俭老实换得的关切和尊重,凭这就证明了吴书记一家对自己的情意。他回来的时候,吴书记还在外面检查工作;假使吴书记在家,也许会有更多关心的表示。因此,陈奂生竟然想到了买上一斤块块糖,他要告诉老婆和他的孩子,这糖是吴书记给孩子们的礼物。这不是骗人,因为吴书记定会这样做,这叫知情着意,方称得上知己呀!

胜利是胜利了,但是陈奂生觉得自己实在干不了这个行当。外面的世界这样复杂,如果碰到坏人,把自己卖掉了,也会不自知。他决不想吹牛皮,他在外面一共十六天,除了整理好一块菜畦之外,什么事情都不是他干出来的。没有吴书记、刘主任、老阿姨以及新交的朋友林真和的帮忙,他会连属屎都摸不着茅坑的,还能干什么。所以,林真和那一吨材料,不给他还有良心吗!

……

果然,回来以后,书记、厂长都把他捧得几乎上天,工交办公室原来也并不真指望他能办成功,不想居然也拿到了两吨,也喜出望外;拿他做例子,在全公社的采购员面前吹嘘。陈奂生成了香狸猫的卵子。

但是,陈奂生在外面出了大力气干的一件事情,回来却碰了壁。那是开了提货单以后,要把材料运到火车站去托运。叫一辆汽车,要六十元钱,叫板车拉,算算也要五六十。按林真和的意思,根本不在乎,横竖回去报销。但陈奂生舍不得,他想想,这六十元钱,一个农民要辛辛苦苦做上二三个月才赚得到。这五吨材料,自己借一部板车来拖,顶多两天也拖完了,与其让别人把钱赚去,自己不好赚吗!所以他主张和林真和两人动手拖。板车他早已看在眼里,地委大院里有几部停在那儿,问刘主任借一借,不会不肯。林真和不同意,说是多花掉的力气;自己拖了,没有发票,回去报销会说不清。会计根本不会肯报。陈奂生哪里肯听,没有发票有啥关系,难道材料没人拖,它自己能跑到火车站去吗。会计又不是呆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即使有意见,他陈奂生也可以便宜些,不要六十,算个三十、四十,也好嘛!这样厂里、个人都沾光,为什么不干。说来说去,林真和见他不肯听,也只好随他。但朋友交情,又不能不帮忙,只得跟在板车后面帮他推一把。声明自己不想要这脚钱。两个人整整拖了两天,汗水流了几碗。可是陈奂生向会计报账,会计竟然一文不付。气得奂生骂山门,问会计可是吃饭长大的?会计也不示弱,声明制度如此,谁也不能破坏。还笑奂生小算,贪小利,谁叫你出那么大力气去运呢,都像你这样,运输公司不要关门吗!你只想独吃饭,饭也应该留点别人吃吃嘛!公说公理,婆说婆理,钞票还在会计抽斗里。陈奂生火也没用,只好破口骂娘,说什么“早晓得行了好心没有好报,倒不如省点力气同老婆困觉”。唉!真不相干。

哪知过了三天,会计竟把他叫了去,拉开抽斗,数出一大叠钞票,一共五百八十三元二角,叫奂生当面点清,说这是按厂里规定,付给他的奖金:一吨奖一百五,连工交办公室的一共四吨,就是六百元,扣除了陈奂生十六元八角预支的路费。

陈奂生惊呆了,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摊在他的面前,不由他不信。他数着那票子,两只手瑟瑟地发抖。他活了四十八岁,从来不曾数过这么多的钞票。更别说占有了。假使在农业上,就算现在工分单价提高了,至少也要起早磨夜做一年。陈奂生把钱拿回去,好一阵心里不落实,他反反复复在想:“难道这是应该的?”

村子上的人都羡慕他,谁也没有说他不该拿。陈奂生却比以前更沉默了,他认定这一笔飞来横财不是他的劳动所得。他拿了,却想不出究竟有哪些人受了损失。

为什么出力流汗拖板车却没有报酬?为什么不出力气却赚大钱?为什么吴书记写条子求援两吨搞不到?为什么刘主任跑一趟就答应了五吨?这些问题在陈奂生脑子里转来转去,像摆了迷魂阵。没有人向他解释,他也不好意思请教,怕别人说他笨。常常半夜里醒过来,推推老婆唠叨这些话,也不过是想让心头轻松些。但是老婆看见家里有了钱,心宽了,夜里困得特别沉;好不容易被推醒了,听奂生一唠叨,就骂他十败命,只配做一“漏斗户”!然后翻一个身,又睡着了。

1981.1于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