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驶的是汽车,铁路上跑的是火车,上上下下,转转盘盘,陈奂生竟一点没有摸错,顺顺当当,到了目的地。他在地委机关的传达室里,先自报家门,然后指名要找吴楚书记。

地委机关的大门有它的严肃性,传达室具有传递信息和保卫安全两重任务,工作人员当然小心谨慎、一丝不苟地值勤,他们在门口竖着一块牌子,上写“主动下车,出示证件”八个大字,但是对轿车和吉普则尊敬而多礼,即使那上面藏有机关枪甚至大炮,也可以直驰而过。步行而派头奇大的人物,眼里根本没有传达室,传达室也等于自动让步。只有那些看去不大上眼的来访者,才受到严格的盘问;有的受到阻挠不得进去,或先坐一阵冷板凳再说。陈奂生当然是很不起眼的,而传达员因为从不看小说,又不知道他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按理不会顺利通过,但是,这传达员偏偏独具慧眼,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便断定陈奂生有些来头,因为他穿戴得过分随便,送的礼物又轻又土,这说明他和吴书记的关系既亲密又古老,不是姑表,总是姨表;不管哪一表,都怠慢不得。所以连忙拎起话筒,就往里面挂。哎哈,他想得一点不错,接电话的办公室刘主任,竟像听到第一颗卫星上天的消息,兴奋得大声喊道:“快叫他进来,快叫他进来!”

陈奂生按照传达员的指示,走到地委办公室,刘主任早已满脸笑容,在门口等他。见他来了,一把紧握他的手,连连摇着说:“不错,不错,你果然是这个样子!” 一面说,两只眼睛盯紧了奂生的鼻子,好像要认出吴楚的指纹印来。陈奂生只觉得鼻子都被看酸了。办公室里另外几个同志,也都十分亲昵,接过他的山芋,接过他的鸡婆,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请他吃茶。陈奂生已见过世面,不再怕沙发坐坏,倒也安然。只有那鸡婆似乎烦躁,拍拍翅膀,咕咕叫着,好像不舒服。因此引起大家注意,问起乡下鸡婆的价格。陈奂生见大家对他带来的东西有兴趣,觉得鸡婆只有一只,无法分赠各位,便撑开袋口、拿出几个光溜溜的大山芋来,请大家尝尝。大家都说不要,陈奂生哪里肯听,便说这山芋锛出土来已经两个月了,吃来雪嫩笋甜,赛过鸭梨,城里人是难得吃到的。不由人不依,硬是每人送了两个。还说:“天冷了,这东西容易冻坏,我都是拣好的拿来。再冷下去,就不会有了。”

可也奇怪,这些话,陈奂生在农村里从来想不到说,因为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现在倒细细地说给干部听,好像他们连小孩子也不如。而干部们听了,都认真地点点头,一点不笑。于是陈奂生就觉得寻得着话说了。

只停了片刻,吴楚就来了。陈奂生连忙站起,喊了一声:“吴书记”

吴楚呵呵笑着说:“奂生,你这家伙,怎么跑这么远的路来?带油绳来卖吗?唔!”

陈奂生只是笑笑,说不出话。

刘主任说:“他是看你来了,还带了礼物呢。”

吴楚连忙说:“唔,什么礼物?山芋!好好。还有老母鸡?它生不生蛋?自家养的吗?拿来送给我?你老婆晓不晓得?她舍得吗?不跟你吵吗?”

陈奂生申辩说:“我老婆呆是呆,总不痴,好丑也晓得。那趟你来我家后,一直念你呢!”

“哈哈,说得好听,还念我!骂我吧?”

陈奂生急道:“我家小丫头,看见别人家吃糖,就要问她娘:‘吴书记怎么不来?’”

“真的吗?”吴楚连连摇头说:“我不相信。一夜天花了你五元钱,你老婆总要骂我一世了。你这家伙,碰上你,我就倒霉。招待所问你要钱,就说我吴楚去付嘛!你付了,又肉痛,回去又吹牛皮,被人家写到小说里去,通天下都笑话。你这家伙,你还来看我,还送礼来,又要弄得议论纷纷了!这山芋、这鸡,要多少钱?我算给你。还有那五元房钱,也算我的。”

陈奂生急巴巴说不出话来,他拎起鸡和山芋,没轻没重地说:“喔唷,吴书记,你官做大了,老百姓巴结你也巴结不上了。真是……”他犟着劲说:“你到我家来,也带东西的;准你送,我就送不得?只许州官放火,勿许百姓点灯,亏你说的!走!”

“哪里去?”

“送到你家去。我还拿回去吗!”

吴楚哈哈大笑,看了看表说:“好好好,客人我总要招待。你不要急,看你额角上汗都出来了。那帽子还是去年住招待所买的吧?都旧了!我有一只呢帽子,尺寸买大了,送给你吧。”说着,要去拎山芋袋。陈奂生不让,他只得空着手,陪他同走。

两人出了地委大门,往西走过两百来米,落北进了弄堂;再走二、三分钟,跑出弄端,便是一片空地。空地北端,有五、六丈围墙,正中有个门堂,吴楚带着陈奂生走了进去。奂生一看,里边只有两间老式楼房;楼房东、南两边,好一大片空地啊!足有一分多面积,两个人的自留地也没有这么多,却是一片荒芜。陈奂生不觉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吴楚猜准他的心理,便指着说:“你看,这里种熟了,一年四季的菜就吃不完。我一直想把地翻一翻,就是没有空,来了半年了,只翻了那边一只角。”奂生看去,果然那边翻了一小块,却拾出了许多砖角瓦片,可见这地,收拾起来也不容易。

两个人进了屋,吴楚就喊阿姨,楼上答应着,走下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吴楚说:“阿姨,乡下有朋友来了,夜饭够吗?不够就再烧点。那边房里空铺收拾收拾。”又对奂生说:“这个阿姨,不是请的,是我的真阿姨,就是我娘的小妹子。一直在帮我做家务。”

陈奂生见吃住都安排了,一片放心,说:“家里人呢?”

吴楚说:“老婆还不曾调来,孩子都跟着她;我老爹、老娘在这里,一个八十一,一个七十八,天气冷躲在房里不大能出来,全靠阿姨。”

闲话了一阵,吃晚饭时,吴楚邀奂生喝了点酒,听奂生谈了些农村里的情况,便问起奂生来的目的;因为他估计到没有正经大事,奂生不会跑那么远的路来看他的。

奂生见问,就把书记、厂长找他,他如何进了工厂、如何被派当采购员,想买什么,老老实实,告诉吴楚。

吴楚哼了一声,说:“他们也认识我,为什么要叫你来?你面子大吗?”不等回答,又笑了笑说:“嘿,鬼主意还真不少呢!”

陈奂生没法开口,吴楚顿了片刻,又问:“他们不曾叫你送礼吧?”

“没有,没有,不好冤枉他们的。”奂生忙说。

吴楚说:“不冤枉,他们送过的。否则,你那山芋袋里会塞手表进去的。”

陈奂生吓得不敢响。

又饮了杯酒,吴楚忽然笑着说:“你这个‘漏斗户”,有吃有穿了,还想发洋财吗?”

“发什么洋财!”陈奂生申辩。

吴楚摇摇头,说:“我也不来查。你嘛,是老实人,叫你空手回去吧,说不定别人要唱你的空曲。不过这东西紧张,我还要了解了情况才能答复你。你住下来再说吧。”

睡觉的时候,陈奂生正在解衣扣,吴楚拿了一只崭新的呢帽走进来,笑着说: “你看,我嫌大。”他往头上一套,果然遮到眼睛上。脱下来戴到奂生头上去,恰是正好。便说:“给你吧。”陈奂生心头的暖气,一直流到脚趾上。吴楚走后,陈奂生把那帽子放在手上,足足抚了两个钟头。

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吴楚匆匆上班去了。陈奂生闲来无事,便出去逛大街。一路上车水马龙,花花绿绿。想到要回去吃饭,已经走出好远,来不及了。只得买了一斤羌饼,到老虎灶讨一碗开水,填饱了肚皮。索性不再回去,去那百货公司、食品公司细细看了一遍;只见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眼也看花了,心也看野了。想着这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好东西,可叹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生,也不曾能买得几样,真是苦哇!

等到看完,天将黑了,陈奂生有点诧异,怎么城里时间这样容易过去?便匆匆忙忙,奔回吴楚家去。

吴楚不在家。老阿姨见他回来了,舒出一口气,说以为他摸不着家门了。赶快盛出饭来,还叫他到这里来了就别客气,以后不要到外面去买了吃,横竖家里是准备了的,不回来吃反而剩了,吃隔夜食。

奂生连连应着,问道:“吴书记吃了吗?”

“他上半天接到电话,回来吃饭收拾收拾,又到省里去开会了。”

“哎呀,”陈奂生叫出声来,“几时回来呢?”

“他也说不定。”

“他说什么没有?”

“吃饭时查你的,你又不在。”

陈奂生一口饭含在嘴里,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