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这世界真是个万花筒,千变万化,好看煞人。(“漏斗户”主)陈奂生,人人都认定他要在农业上干一辈子,他自己也从未打过别的算盘。想不到忽然被大队领导看中了,要把他调到队办工厂去。

这种好事情,有些人求之不得。可陈奂生脑筋忒死,看那厂里的工作,轻轻巧巧,细吹细打,自己一身力气,到那里去也使不出来,肌肉要发胀,骨头要生疼;工资倒可以多赚些,但风雨落雪,天天要上班,身子就卖在那里了;想上市场去卖油绳,就没得自由。若叫老婆去卖,她脑子不灵,连本钱也会错脱。自己一进厂,这副业就只好收摊。“啧!吼!”他实在有点舍不得。

还有那孩子妈,别看她傻乎乎的,听了这个消息,也紧张了。近两年来,她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衫,别的不懂,也懂得了丈夫本事不小。她是又敬又爱,生怕被旁的女人勾引了去,两只眼睛,就把他盯紧了。陈奂生到别人家去坐黄昏,讲空话,稍迟一点。她就要喊回去。那五元钱住一夜栈房的事,她总怀疑是有人陪丈夫困的。要不是队长骂她污蔑新社会,要不是陈奂生摸出吃剩的药片给她看(后来那药片又吃好了她的感冒),她不知要吵几次才完呢。现在领导要丈夫进工厂,可见是吃香了;料想他去了之后,自然更加风光。自己看不住他,怎么得了!外面花花世界,女人雪白粉嫩,这“投煞青鱼”直来直去,一投投进人家的网兜去,岂不就会把老婆抛弃掉!“喔唷,还是不让他去好!”

这对夫妻,二心一意,都舍不得锄头柄。他们哪里晓得,这是大队的既定方针;这方针又是以陈奂生的光辉历史为根据的。陈奂生已经注定要为大队的工业化作出贡献。他怎么可以不去呢。怎么还可以拖沓呢?于是干部们。特别是大队书记就来劝导他,一趟、两趟、三趟,三请诸葛亮。干部们对他真心实意,说的话叫他称心满意:“奂生、奂生,你应该出来帮帮忙哪!”“奂生、奂生,大家都看中了你呀!” “奂生、奂生,大队待你不差呀!别人要进厂我们也不要呢!”“奂生、奂生。不要疑三惑四啦,我们还会让你吃亏吗?”“奂生、奂生,你不出来干,叫谁出来?喔唷唷,架子搭得这么大,亏你好意思啊!大家诚心诚意,为你跑酸了腿呢!”……

哎呀,这叫陈奂生怎么担当得起!他也四十八岁了,年纪并不活在狗身上;别的不懂,难道连“干部比爹娘还大”这个道理还不懂吗!爹娘打骂儿女,历来理所当然;这比爹娘还大的干部,倒反为请他出山跑酸了腿,岂不要折了他的阳寿!况且,他能搭什么架子呢?他为什么要搭架子呢?他和老婆都是鸭,有架子也不会爬呀!

陈奂生心里暖烘烘,脸上红彤彤,头上像蒸熟了馒头的蒸笼一样腾腾冒气,戴那二块五角的帽子,从来也不曾有这样热。

他还有什么话说?他老婆还有什么话说?

得!得!得!陈奂生走马上任了。

陈奂生上任去干啥?他去做采购员。咦呀,他怎么能做采购员呢?第一,他不会讲话,第二,他不会交际,第三,他外面没有“关系”,无“路”可走。

但是,陈奂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的思想是容易打通的。

“采购员是个重要人,不是随便哪个能够做得的。”厂长抬他的轿子说,“所以我们才看中你。”

“倒是。”陈奂生点点头。有人看重他,他倒也并不心虚,他至少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什么不该被人看重呢。“吃亏我没有做过。”他犹豫地说。

“不关事。”厂长壮他的胆说,“哪个采购员是天生的?你看,农机厂的王样大,胶术厂的刘玉林,我们厂的施龙大……哪个不是种田的,现在照样打出天下来。”

“这班人,”陈奂生动心而又羡慕地说,“倒真有本事!”

“你本事不比他们小!”

“我?”

“当然。”厂长十分正经,那口气的严肃性把声音都压低了,“你的路子比他们大得多。”

“哎!”陈奂生愕然。

“唔。”厂长点点头,微微一笑,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奂生说,“你有一条大路。”

“大路?”

“你去找吴书记——吴楚。”

“吴楚?”

“他现在到地委去当书记了,主管工业。”厂长说,“我们要的东西,只要他一点头,就有。”

“他肯点头吗?”

“你去找他,就肯。”

“真的吗?”

“我敢包,他很看得起你。”

“真的吗?”

“他不是到你家来吃过饭吗?他不是送你一斤块块糖吗?他不是坐汽车陪你去看病,还送你住招待所吗?你看这交情……”

“真的!”

“还有好的呐!”厂长兴奋得轻轻一拍陈奂生的肩胛说,“你们的交情不是写在小说里了吗,外面议论得热闹透了。吴书记升官,还沾着点光呢,他会亏待你吗!”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咦……”

“哎……”

“呀哈哈……”

一个人的脑壳子,都是电灯泡,谁摸着了开关,一揿就亮。陈奂生现在的脑门顶。毫光万道,简直是一盏探照灯;住在几百里外地委干部宿舍里的吴书记,说不定会有感应,弄得心血来潮呢。“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果然是亲得很的。陈奂生好像重新找到了一个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