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不晓得他名字,只晓得人叫他小陈,叫他老婆小黄。他是在我们宿舍大门对面人家的车库里开小店,相当于一个微型的超市,吃的用的什么皆有。

那车库本就小,大约十六七个平方米,还要隔道布帘子,在里头开个铺,摆张小桌,靠墙还有一个煤炉,用于烧火做饭。所以外头就瓶瓶罐罐堆了一屋。人在外头喊,拿袋豆豉呵,要浏阳太平桥的来!他老婆小黄这一壁应着,要等半天才翻出来,因是货物摆得太多太芜杂,有点子剪不断,理还乱。

他店子在小巷深处,到我们宿舍处又是条断路,故无往来人流,生意便只可能不咸不淡,断无发财发家的道理。早两年亦是有个两口子,租了这车库做日杂店,卖水管龙头拖把扫帚之类,生意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那个男的一天到晚不是坐在店里打电话,就是没见了人影,只剩他额头上有疤的老婆坐在矮凳上打瞌睡。奇怪的是没人买他的东西,他反是不断地进货,店子里堆得不像店子,倒像仓库。这谜底直到某一天早上才揭开来。因是快到年关,前一天几个供货商跑来要找他结账,他说好好好,明天上午来,统统跟你们结了。到了下半晚,他叫来一辆卡车,跳下来几个人,脚轻手轻,把他店里所有的货物悉数搬上车,然后一溜烟跑掉了,别人尚在梦里头。等第二日那几个供应商过来时,看到的是卷闸门掀起的一个空车库,一地碎纸同塑料带,连灯泡皆是下掉了。

小陈小黄来开店,我们宿舍的女人们便把那两口子的事拿来同他们讲。"人心隔肚皮来,看着也是蛮好的一对人,何解就这样!"小陈小黄听着,道,"那是,那是,么子样的人都有,如今这个社会。"宿舍里的女人们其实有潜台词:你们不是这样的人吧?

小陈两口子来时,他老婆小黄手里还抱了个几个月的崽。看着看着又一天天长大,能够下地走路了。小黄牵他肉肉的手,过我们宿舍传达室来坐,因传达室是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地方,一阵阵的哈哈,一阵阵的热闹。众女人逗那小孩子,肉崽,肉崽,亲一个!小黄便把肉崽举起斜过去,亲某张女人的脸,如石块打到墙上,粉灰四溅。

小陈两口子是乡下来的,城里是好,但城里的钱亦未见得容易赚,小陈便买了辆摩托,到巷子口斜坡下候客。"浏城桥?三块!"或者,"橘园?咯样远?八块!" 递顶头盔给身后的客,"抱我腰来!"排气筒一股蓝烟喷出来,啪啪啪地就跑开了。不到半年,长沙的大街小巷,小陈是走得心里有了张地图了。传达室的女人们时常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小陈回来了,头盔一摘,人尚未下车,就从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纸钱来,递到小黄手中。小黄问,跑了好多?小陈道,自己数噻!二十,三十,呵呀,今天上午跑了咯样多!小黄胖胖的脸上便是红润的笑,牙齿细细密密。传达室的女人们便说,黄妹子呵,咯样的老公几多好,粒米驾扬州,一分钱都交到你手中,福气来!小黄遂笑得更红润,一脸酡红。把怀里的崽颠一颠,道,肉崽,肉崽,妈妈给你棒棒糖呷!小陈亦伸过食指来刮肉崽的脸,然后,"我去了呵。"一股蓝烟遂飘在小巷里。

我亦看到这样的场景,只觉得天地之间,这一个瞬间甚是美丽又温馨。天长地久的神话我不相信,但这一个刹那,我是相信它的真实同感动。生活于小陈们其实艰辛不易,但小两口你恩我爱,亦就苦中有乐,幸福且并不是钱能买得到手的。小黄脸上红润的笑,分明是一种满足同陶醉。先前那两口子喜欢吵架,而这一对小夫妻,据宿舍里女人们讲,还真是一次未见他们红过脸。虽是租了人家的车库来讨生活,却是有种安居乐业的喜气在里头。

城市里颁布了禁摩令,时常有公安搞行动,逮住不是好玩的。这个时候小陈便守在店里,对着柜台上一台14的二手彩电看连续剧,甚是投入,跟着剧情笑,或者眉头聚拢来,有忧郁的表情。老婆小黄就在里头的灶上炒菜,肉崽跌跌碰碰跑拢来抱他的腿,他就把他放在膝头上,"肉崽,这个女的要不得,她爱上人家的老公了。 "他把电视里的故事讲给崽来听。小黄就在里头笑,说神经病,他这一点点大,晓得么子!

小陈店里的东西,比巷子外头对面街上超市的要贵一些,比方一罐可乐超市里是一块八,他这里要二块五。但我们宿舍里的人还是喜欢在他这里买东西。我猜测除了人们懒得走那几步路,更多的只怕还是有帮他两口子一把的意思。传达室的女人们亦是善良,愿意看到小黄脸上有酡红,愿意肉崽时常有棒棒糖呷。

风头一过,小黄又骑着摩托车到巷子口斜坡下头去候客。头盔有时拿在手上,有时戴在头上。我回家,很晚了,还看见他靠在车上抽烟,耐心等客。城市的灯火飘过他的眼瞳,迷离扑朔,如同一个躲藏的梦。那是他的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