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红来应聘,我照例给她一份从美国《财富》周刊上复印下来的文章,先叫她英翻中,又叫她浓缩成简介。一看她的英文水准,二看她的提炼概括能力。然后,再叫她写一篇对办财经杂志的想法的千字文。看的又是她的理念同表达,及短时间内完成命题作文的反应。

她按时交了差,坐到外头等待。英文我是叫我的助手看,中文则是我自己看。我们交换了一下意见,觉得水平中等,只能做十来个候选人中的一个。我把她叫进来,说,你先回去,一周之内,我们会给你答复。

那是在上海,我正筹办一份财经杂志,招兵买马,手忙脚乱。我的想法是,这个团队,必须精英。故我对所招之人,要求极严。一须外语过硬,二须懂得经济。一般学中文学新闻的,我还懒得要。这种专业,学出一脑壳教条来,把文章又做得八股,反不如其他专业的,你只要叫他多看外刊,揣摩体会,倒是不拘成法,新鲜活泼。

招聘当晚,我接到鲁红电话,她似乎看穿我心思,解释说她虽是学新闻的,但她的英语却是强项,且对财经亦极有兴趣。"我知道我水平可能不够您的要求,但是请您一定给我这次机会。"她很肯定道,"我相信我会很快上手,不会使您失望的。"我欣赏一个人的勇气,同意她先来试用一个月。

试用期里,鲁红做事极卖气力。除自己做采编,又还帮别人找资料、寻图片,最早来,最迟走,兼把编辑部整理得干干净净。写完文章,先是给别人看,别人提了意见,又到电脑上改,反反复复,数易其稿,最后再交到我手里来,"请您指正。"文章我不甚满意,但年轻人,好学肯干又可塑性强,我还是决定正式录用她。

鲁红是河南人,有段时间关于河南人的段子极流行,编辑部里有人便笑她。她有点愠怒,说河南人招谁惹谁了,值得你们这样来奚落!说得满脸溅朱。然后又忍不住扑哧一灿,说是哪个缺德鬼,编倒是编得蛮有味。同编辑部里的几位上海女孩或江浙女孩比,鲁红是长得丑些,亦是显得土气些。我看得出她是以不歇憩的工作,来抵抗一个外地小女子在十里洋场的不由自主的自卑。她要赢得自己的价值,亦要赢得别人的尊重。她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吃完工作午餐,她还拿出雀巢速溶咖啡来,泡在茶缸里喝。有个叫阿芬的上海女孩就告诉她,咖啡定要泡在咖啡杯里,就像耳环要戴在耳朵上,戒指要戴在指头上。鲁红脸一红,立即下楼,到马路对面的商场买了只专门的咖啡杯。阿芬又告诉她,咖啡不能作牛饮,要是这样,这样(作示范科),一小口一小口地啜,才是优雅。鲁红脸又一红,果然慢慢的啜,把咖啡啜出小孩子家捏着鼻子喝苦口中药的情状来。到了双休日,她又一身运动装,跑到上海体育馆去学着打网球;亦有时跟着阿芬去玩卡丁车。阿芬带她逛巴黎春天,告诉她CD、香奈尔以及资生堂。鲁红看了半天,说,我会买得起的,总有一天。

过了两个月,我又有点后悔,因鲁红的文章仍无大起色。她采访很详实,但又总被材料所淹没,理不出头绪,更莫说提炼出有价值的问题来。我找她谈了一次话,委婉地表达了我对她的失望。她红红着脸一直听着,咬紧下唇。最后,她提出,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表现不如人意,她便自觉走人。我点了点头,遂安排她一次稍有难度的采访。那次采访的对象是一家德国人办的企业,专做别墅的屋顶天窗,用的是一种新型的复合材料,在全球同行业中市场销售份额占到最大。那段时间鲁红每天跑漕河泾开发区,双休日又跑图书馆,同时亦走访了若干中科院上海新材料研究所的专家学者。二十天下来,她把文章交来了。我一看,很好,下笔如有神助,不但写出了这家企业,亦写出了这个行业及新材料应用在未来的趋势同前景。兼带着,她还把这家企业的首席代表马克先生描画了一番。我对她说,你是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呵鲁红。她的脸又红了,但这一回不是羞涩或惭愧,而是兴奋同幸福。当然,我是到了后来才晓得了其中的原委。

我们编辑部的女孩,皆有自己的男友。到周末下班时候,电话就打过来了。约吃饭,约逛街,约看电影,快活得不得了。只鲁红一人形单影只。谁也未见她接过任何男人的电话。但她完成那篇文章之后的那个周五下午,有个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用不怎么流利的英文说,请找鲁红小姐。话筒搁在桌上,众人皆望着鲁红涨红着脸跌跌撞撞跑过来,拿起话筒,急切地说,是,我是鲁红,呵,你好,马克先生!

从那以后,电话最多的便是鲁红。阿芬对其他的女孩子说,原来我们都没有鲁红幸运呵。又说你们注意她戴的项链没有?还有她用的香水?她那双鞋子,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知道它值多少?又说,那个马克,啧啧啧,对她真是好!他怎么就看上了鲁红?

三个月后,鲁红与马克结了婚。婚礼是在外滩边有老牌爵士乐队的和平饭店举办的。大家统是喝得酩酊大醉。那天,鲁红前所未有的漂亮。她举杯走到我跟前,说感谢您给了我那次机会,得以有今天的幸福。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婚后,鲁红没再来上班。半年后,马克被调到在科隆的总部。她亦随夫去了德国。

每年春节,鲁红皆要给我发来伊妹儿,给我祝福,并讲述她的生活。去年她说已与马克离婚,跟现在的丈夫来到了印度尼西亚,住在一个海边的城市。她自己亦做起了贸易。前不久,印度洋发生海啸,印尼是重灾区,死亡人数在十万以上。我突然想起她来。我在心里说,愿上帝保佑你呵,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