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喊他柴旋风,乃是因他来去迅疾如穿堂之风,忽然里到了你跟前,话还没说上几句,又在忽然里消失。你揉揉眼睛,以为大白昼做了刹那的梦,又一脑壳糨糊。

柴旋风出现在人跟前时,统是西装革履,提一只硕大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又手搭一件风衣,一副刚下飞机模样,显得疲乏亦显得兴奋。

"柴旋风你一天到晚忙些么子嗳?"人皆这样问。

"忙,就是忙,"他道,"我只晓得忙,不晓得忙么子。"

这话像是玩笑,说不定倒是真的。一年四季见他如此,你想一想,又究竟想不出他果真是忙了些么子。有段时间他说他要到湘南去开矿,见人便说,老子要是发起来,弟兄们都会好过!有段时间又闻说他要接高速公路修,见人亦是说,老子不接多了,只接个两三公里,这辈子就吃喝不完;到时候老子请弟兄们天天洗脚呵!闻说的还很多,只听得雷声,未看得雨点。有个学中文的朋友就说,张天翼抗战时写过一篇小说叫《华威先生》,亦是一天到晚的忙这忙那,到头来只扮出了忙样子,却终于什么都没忙。朋友遂有结论:"柴旋风跟华威先生一模一样!"

柴旋风的黑皮公文包里,据说总是有"批文",上到中央某部委,下到省政府某处市计委某科县经委某股;内容则有关汽车钢材土地以及诸种生产要素。"咦呀柴旋风你真是手眼通天呐!"人皆惊讶不置。"你不是……"柴旋风眼一瞪,"不是么子?你以为老子捣批文嗳?老子是帮朋友的铁忙咧!"话音未落,人便在忽然里绝尘而去。

给人印象,他似乎四面开花,八方发财。他手里头总是有"项目",又总是有诸多"要事"。但他亦喜欢忙里偷闲,到我一位朋友家打牌。"搓大地"、"三打哈 "、"扳坨子"以及"二五八麻将",无所不来。手气每每不给他撑脸,三下两下,荷包便打空。遂身上四处摸,摸出一支铱金派克笔来,"这总抵得几片筹吧,这笔值千把两千块来!"若手气继续臭不可闻,又索性把腕子上的劳力士刮下来,朝桌上一扮,"老子把这家伙当了跟你们搞!"朋友中有做钟表生意的,拿过来前看后看,笑一句,"你这是么子劳力士?假透呐!"柴旋风脸白一阵又红一阵,结巴道:"这这这这这,我一位台湾亲戚送的来。何事会假?"

经常的情形是,四个人打牌,柴旋风欠了三方的账,然后朗声一笑,"下回来还下回来还,这回老子身上只带了支票,没带现金。"笑罢遂忽然蒸发。

老话讲,行商坐贾。柴旋风不只是行商模样,他亦是做过坐贾。那是几年前,他同几位朋友一起开了家广告公司。起初还接过几个单,是什么洗涤液芝麻油之类,合同上签的是报纸上登十次,电视上滚动播三十次。结果他偷工减料,报上登了个五六次,电视上顶多播个二十次就住了手。甲方晓得了,遂要告他,他又急忙找关系来摆平。最后事是摆平了,单却是从此没了。

我去过他公司,就是一间大房子,却有两桌人打牌。打到中午,盒饭送上来,吃过了,又接着打。烟头满地,狼藉一片。招来的美工,伏在桌上睡足了觉,就到马路对面去看电影。"跟老子介绍点业务来噻,"柴旋风一边摸牌一边掉转脑壳朝我说,"我们公司的业务提成蛮高的来。"有回他亦叫我上桌玩牌。"反正,你赢了,就请弟兄们吃盒饭。我们公司的盒饭都是赢家请的客。"

那是他唯一一次开公司。公司从开张到关门大吉,不足五个月。"没意思,开公司,"他有回跟我讲,"把人钉死在一个地方,不合老子的性格。老子就是喜欢四路里跑。"

正跟我说着话,他的手机响了,只听得他大声道,"老子在哪里嗳?告诉你,老子在纽约!"啪,把翻盖盖上。

我笑着问哪个的电话。他道还有哪个,我堂客!又说他妈的,老子一个星期没落屋了。

我又问他最近忙么子,"你横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块地,三百亩,他妈的要老子帮他批,又舍不得伤银子。搞得老子两头不好做人!"

突然又说,"趁着这个社会还有点乱,还没完全规范,老子要混水摸鱼赚把大钱看看。他妈的老子比好多千万富翁亿万富翁都聪明,老子就不信赚它不到手!"

他说话就这样没头没脑。说了半天你亦不晓得他上一句同一下句之间的关系。你若还想听下去,他就在忽然里不见了,把人丢在一团迷雾中。

那天我到那位喜欢打牌的朋友家去坐,一桌人正在那里二五八。打着打着就听得有人讲起柴旋风,说还欠了他五六千。另外的人亦说,柴旋风怎么最近没来玩了?" 打电话,叫他过来!"朋友就拨通了柴旋风的手机。听得柴旋风的声音很大,他在那边叫,"老子在哪里嗳?老子在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