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那一年,农历是辛亥年,也是猪年,九月四号那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俗称“鬼开门”的日子。上了年纪的人是要到河滩边上偷偷去烧包的——因怕人说烧包祭鬼是搞封建迷信,晓得了要挨批判的。

那一天,跟小二一同进厂的妹子桃子出了事,在湘江河里游泳,被漩涡卷进去,淹死了。

王胖子师傅说,她是被鬼拖下水的。

小二在桃子死之前刻把钟还看到了她。当时半轮夕阳烧红了大半边天。河边上的人皆是红色的,水面像是漂了一层血。小二跟猴子还有薛军三个人到河里去游泳。在堤坝背风处,小二看到有个老倌子同一个老婆子蹲在地上烧纸钱,一缕青烟从指间飘起来。小二他们不晓得那对老人是在干什么,也不晓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下到河滩,开始脱衣,薛军煽动猴子再跟小二摔回跤,说你未必摔不过小二嗳老子就不信。

“摔啵,你?”小二望着猴子。

“算啦算啦,老子只这个事搞你不赢。”猴子脱得只剩三角裤了。排骨一根一根如手风琴琴键。

小二朝沙滩上一个倒滚,双腿一蹬,然后挺立起来,动作麻利得很,“老子上回就是一个这样的兔子蹬腿把你搞翻了记不记得?”

“好好好,你有狠,你有狠。”猴子有点尴尬模样,“你这筒蠢卵。”

有两个人从后面走拢来了。小二回头一望,看见是维修车间的青工刁小三跟桃子。刁小三穿了西装短裤,这么热,还穿了双皮鞋,显然是跟桃子在一起特事打扮了一番。

“咦呀你们也来了嗳。”桃子跟他们打招呼。

“桃子你晓得游啵?不晓得游我们来教你。”薛军说。

“我师傅教我。”桃子指了指刁小三。

刁小三一副“她是老子的,小杂种你们莫拢边”的模样,斜眼望着他们三个。

小二觉得桃子比起徐元元来一点都不好看,鼻子塌,嘴巴大,说话嗲声嗲气,脸块一年四季是彤红的,虽然发育得特别充分,又长发及肩,但一个妹子如果脸长得不好看,胸脯再高也等于什么都不是。所以小二觉得刁小三的模样很滑稽,很夸张,犯得着这样神气吗?

“我师傅说,他今天一定把我教会。我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自己划水了。”

这是桃子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刁小三听了桃子这话很受用的模样,这等于是帮他说了话,“小杂种你们莫拢边”。舒服。很舒服。

桃子就开始脱衣服。衬衣解了,裙子解了,露出枣红色的泳衣来,胸脯很高,股沟很分明。刁小三也脱了西装短裤同皮鞋,手牵了桃子,一脚一脚往水里走。

回想起来,我也是一九七一年学会的游泳。夏天里,猪头小队长大毛带着我们院子里的一帮虾兵蟹将还有鹭鸶腿的细米妹子一同到烈士公园人工湖去游泳。我们皆不会游,只有大毛会,但大毛不管我们,重色轻友地牵着细米妹子的手就往水里走。细米妹子没有游泳衣,就是穿了衬衣跟裙子下的水,浑身打湿以后,隐约看得见桔子大小的奶子跟寡瘦的屁股。我呛了起码十几口水,自学成材地学会了狗爬式,游出去两三米就会秤砣一样往下沉。黑皮差点淹死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他脑壳底下一摊混水,眼睛睁开,眼里带泪,骂了句:“大毛鳖!”然后愉快地休克过去。那个夏天,我们皆学会了狗爬式。姿势欠雅,但能游出去两三米远,很有现在成功人士年薪两三百万的愉快,哪怕是休克也愉快。那个夏天,我懂得了忧伤,因为总是看到大毛牵着细米妹子的手往水里走,我没有人可以牵手;因为黑皮即使不用香蕉也很快把街上扎翘尾巴辫子的妹子勾到了手,跟她在星空下吹牛皮,吹自己如何拣回一条命的传奇。我没有人可以吹牛,我也没有传奇。那个夏天,人工湖水很蓝,我的忧伤比湖水更蓝。

桃子下水之后小二他们也下了水。他们三个人每回下到水里就开始打水仗。小二朝猴子击水,猴子朝薛军击水,薛军朝小二击水。小二左手护眼,右手击水,三个人湿漉漉地吼成一片。晚霞如火光冲天。

突然,小二听得刁小三惊恐地叫着桃子桃子。

刁小三歇斯底里地喊:“救命!救命啊——!”声音极其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