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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单身宿舍楼在小二他们宿舍楼的前面一栋,小二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经过时不由得仰起脑壳,望了望二楼最朝西的那个窗子。徐元元跟赵丽萍就是住在那间寝室。她们是肉联厂最年轻漂亮的妹子,时常有人在窗子下头喊她们的名字。

“徐元元!赵丽萍!”

或者,“赵丽萍!徐元元!”

把徐元元放在前面喊的,跟小二有同好;把赵丽萍放在前头喊的,与小谭师傅有同好。

喊一声,又喊一声,第二声仿佛是第一声的回音,第三声仿佛是第二声的回音,悠长而飘忽,动情而婉转。白天也有人喊,夜里也有人喊。窗子里是没有人来答白的。窗子里有时听得到隐隐窃窃的笑声。若是很晚的时候有人这么站在下头喊,会有旁边的某个窗子泼下一茶缸子的水来。于是亲切的喊声就变成了恶毒的詈骂。

肉联厂单身汉太多了。单身汉太多的原因其实一说你就明白,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个,你相中了某个妹子,或者经人介绍你认识了某个妹子,她低眉微笑开口问你:“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你说,肉联厂的。“啊呀杀猪的!”妹子转脑壳就会跑,鞋子掉了发夹掉了也不回头拣,仿佛你手里握了屠刀,紧赶在她身后欲将她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然后送进零下四十度的冷库。

所以单身汉看见像徐元元、赵丽萍这样的年轻漂亮妹子,不雄激素剧增是没有道理的,不站到窗子下头喊出回音来是没有道理的,不一茶缸子水泼到脑壳顶上来也是没有道理的。

二楼最朝西的那个窗子亮着灯,灯光很黄,像毛茸茸的鸡崽。小二望那窗子,不是为了想赵丽萍,而是为了想徐元元,想她的胖胖的脸上的笑,想给她再表演一下魔术般的绝活,想再三再四地有机会来当她的挡箭牌。

开完帮教会之后,好多人开始斜眼来看小二了。尤其赵丽萍,刚刚递了第五封入团申请书,看见小二转脑壳就走,好像他有肺结核,通过空气传染,两三米之内不可近身。团支书小关亦如此,瞧小二的眼神极是轻蔑,脸上的青春痘自从帮教会上抢了人体画册来看,一夜爆增。据说他跟武支书要求要借那本画册“研究一下,倒看看资产阶级腐烂气息是通过什么形式散发出来的”,然后他来写批判心得,然后庄严发表在黑板报上。

只有徐元元,对小二的态度一如既往,正好比她喜欢嘻嘻哈哈,同样一如既往。

“鬼哎,没事吧?”帮教会第二天徐元元在食堂里碰到小二,就是这样来问,声音里透着让小二感动的关切,圆脸上堆着让小二温暖的笑意。

“没事,没事,我有什么事,我。”

“没事就好。”然后朝小二调皮一笑,唇红齿白,“多买两个荤菜吃,莫亏待自己。今天有黄豆炖猪脚,营养。”

师傅王胖子跟小二一起在食堂排队,手里拿着至少可以装一斤半饭的铝盆子,说,这个妹子对你还蛮那个啊?

“什么那个?”

“这个妹子要得,我跟你讲过的,好看又好用。你要下点功夫。”

现在,徐元元窗子里虽然亮着灯,但是她不一定在寝室里。小二晓得,她有时候在大礼堂里排练节目。徐元元跟赵丽萍进厂没好久就参加了厂里的文艺宣传队。徐元元是舞队的,赵丽萍是歌队的。如果猴子不只晓得吹口琴,还晓得吹笛子跟唢喇,那他就是乐队的,那他就可以经常瞻仰田报幕员及其修长的腿。小二有时候也跟着许多人一起坐到大礼堂台下的长椅上,看宣传队排练节目,排《抬头望见北斗星》,排《白毛女》里头的“扎红头绳”跟《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赵丽萍演李铁梅,徐元元演头发还没白起来的喜儿,穿带绿条子的大头裤,脚尖有时候踮有时候不踮。小二坐在下头跟猴子说,老子要是会唱会跳,老子就来演杨白劳。猴子说,老子演演黄世仁也要得,反正老子把喜儿一把抢过来,趁机抱一抱。

“你好痞的啊你。”小二说。

“你爷老子才痞。”猴子说。

现在,赵丽萍在跟小谭师傅游马路,徐元元在搞什么?小二不会在楼下喊。他的荷尔蒙日渐澎湃,但他还是不会喊。小二想,总有一天,不是他站在窗子下头喊徐元元,而是徐元元跑到他的楼底下,仰起胖乎乎的脸,把肉肉的手掌搭成喇叭,喊:“小二,小二,走,我们同去看电影!”

4

肉联厂在郊外,出门就是菜土同稻田,因七八里路外有个飞机场,军事要地,周围不可发展其他高大建筑,所以视野开阔,但是单调。风景看多了,就不成其为风景,老婆看多了,美女成烧饭婆。肉联厂的天空中总有仿米格的歼六跟歼七呼啸掠过,飞得很低,仿佛擦着锅炉房高高的烟囱,连飞行员的帽子跟银色机身上的编号都一清二楚。小二刚进厂时觉得新鲜,呼啸声一来,就把额头很高的脑壳像鸡鸡一样昂起。过了两三个月,也就觉得习以为常,不再有趣。

不过平心而论,肉联厂除了有战机可免费观赏,还有什么可看呢?当然,施学稼举大号扳手追打贺光雄可看,何仙姑跟马脸前班长互相揪头发可看,田报幕员投篮时黑毛一闪可看,童状元发动一帮婆娘把杀猪大汉的裤子剐掉扔在月台上可看,然而这毕竟可遇不可求。没有这一切的时候,肉联厂的生活死板一块,了无趣味。所以很多青工就得了抑郁症,所以他们就站到女单身楼窗子下喊年轻漂亮妹子的名字,或者隔着针剂班无菌室的玻璃看年轻漂亮妹子的影子,或者把不锈钢焊条锤扁然后在砂轮上磨成一根根可以编织梦幻的勾针,借以医治青春期的苦闷跟无聊。

有时候,在这一切之外,也有偶然的欢欣如同菜土旁的野花迎风绽开。比方说,飞机场,长的隔几月、短的隔几周,不定期地有电影放映队来慰问人民子弟兵,就在指挥塔后头的操场上。肉联厂有几个女工是机场的随军家属,每有这样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厂。于是吃了晚饭之后人们成群结队地朝机场走去,大多数人手里拿了小板凳,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小二跟猴子跟薛军就夹杂在这样的人群里,夹杂在淡蓝的黄昏里,心情大好。薛军抽着两毛钱一包的飞虹烟,问小二跟猴子要不要。小二就说不要不要不要。猴子说给老子也叭一根看。他们一路走一路观赏不时在前面闪过的妹子。有的刚刚洗了头,长发披肩;有的换上了新裙子,在晚风里飘逸;小腿跟胳膊在半明半昧里白生生的赏心悦目。就是这种风景,让他们兴奋不已。就是这种风景,让猴子吹起暧昧的口哨,而薛军从乌紫的唇间把烟吐得极为舒展,而小二却期盼看到徐元元胖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