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小二没有这样的效果。武支书挑了十来个人,皆是党团员、积极分子,还要能言善辩,还要思想先进斗志昂扬,来帮教小二,把他围在中间,坐在小板凳上,轮流发言。小二说:“拣的,就是拣的,我!”小二说:“没有人指使我看没有人!”小二说:“我不晓得这就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我!”
“这还不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什么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你看看!”武支书把那本人体画册随便翻开一页,卷起来拿到小二鼻子跟前挥舞,“这样子光屁股,看得我都……我都……下流啊,下流!”
“我看看我看看武支书。”团支书小关一脸的青春痘,从武支书手里扯过来画册,结果看得眼珠子绿光如焰,青春痘山花烂漫。
“我看看我看看!”众人围着那画册,伸出来许多的手。
“哎哎哎哎这是做什么啊这是!”武支书醒过来似的,急得酒糟鼻子更加酡红,“乱了乱了一塌糊涂了你们这些家伙还来帮教别人!”
李玉和似的李小二一个人走到湘江河边上,在高高的堤坝上坐下来。黄昏的风贴着江面吹来,小二的衣角共头发飞扬。河对岸有个锯木厂,这时尚未收工,发出一阵阵知了样的锯木声。远处有孤帆远影碧空尽,近处有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小二觉得黄昏很好,空旷很好,知了样的锯木声很好,一个人很好。为了那本画册的事,他被武支书在办公室里关了一天,又被众人帮教了一晚,最后还作了个记过处分。这件事将记在小二的档案上,白纸黑字,写着他偷看资产阶级黄色画册,思想下流,行为不端,需要长期在群众监督下进行自我改造云云。小二的家人不晓得小二得了这样的处分,若是晓得了,他爸爸会用一个南下干部的南腔北调骂道:“我操,你他妈比老子还出息啊你小子!”然后就会从腰间抽皮带,然后绕着院子中间的一颗苦楝树追小二的背影直到脑壳转晕。小二的妈妈也会拿曾国藩的湘乡话一边骂一边涕泪横流,然后从小二出生就难产数起直数到“你居然成了一个这样的角色”。小二的姐姐可能好一点,不会从腰间抽皮带,也不会涕泪横流,但会拒绝再跟小二睡在一个房间里隔床相望,“你现在流氓了,离我远一点!”
小二在河边上有一些思绪,但是很破碎;有一些回忆,但是不连贯。这些天来毕竟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毕竟给了小二一些影响,这些影响毕竟让小二现在坐到河边上来,不晓得是哭好还是笑好。
小二在河边上坐着发呆。发呆是他唯一能做的一桩事。
天完全黑了下来,小二返身沿着条土路走回去。走到半途,看见两个人影子近了。其中一个闪了一下,闪到另一个人影的背后重叠起来,似乎是躲着什么。小二很奇怪,也眼尖,看见做了挡板的那条人影是车间里片剂班的小谭师傅。如果我是小二,我就会识趣,装做没看见。这就叫机灵。但小二是个呆子,根本没想那么多,看见小谭师傅就喊他。小谭师傅平时说话像滴了机油的轴承一样灵活无比,这一时却显出了瞬间的迟钝。
“你啊,你啊,小二啊,一个人到河边上来啊,没什么事想不开吧?”小谭师傅一边说话一边将身子慢慢移动,好挡住后头的人影子。
“你后头是哪个后头?”小二很不想事地问。
“你看那边是什么?”小谭师傅指了指右前方,小二看过去,什么皆没有,一转头,小谭师傅已走过了身,那个人影又闪到了小谭师傅的前头。
“骗我,你。”小二说。
小二又说:“我晓得是哪个躲在你身后了,我晓得了我,我看见了我,——赵丽萍!”
小二还说:“啊,偷偷地游马路啊你们两个!游到这里来了啊你们两个!”
这时赵丽萍就索性从小谭师傅身后走了出来,站到小二跟前,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于是就大声说:“李小二,不要乱讲啊!我跟小谭师傅谈工作,不要乱讲啊!”
小谭师傅也一脸慈祥模样道:“小二不会乱讲的是吧?小二最好了,最讲义气了,我晓得的,不会乱讲的是吧?”
小二说:“谈工作?我又不是傻子我,针剂班的跟片剂班的有什么工作谈得?骗我,你们。”
“不管我们谈什么,不关你的事。信不信拉倒。反正你不要乱讲出去,不然我跟你算账!”赵丽萍声音仍是很大。
“咦呀你平常好像没这么大脾气样的啊?今天对我蛮凶啊你。”小二说。
“不是凶,小二,不是凶,”小谭师傅解释道,“是怕你一顿乱讲,影响不好。小赵正在申请加入团组织,乱讲会对她影响不好。”
“我什么时候喜欢乱讲啊我?看人也不能从门缝里看啊你们。”小二很生气的模样。
“没有没有没有,”小谭师傅走过来拍小二的肩膀道,“小二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了,小二最讲义气嘛,最守口如瓶嘛对不对?”
“对不起小二,”赵丽萍调子也低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误会。我跟小谭师傅只是谈谈事情。你不会讲出去吧?”
“向毛主席保证,老子。”
“真的啵?”
“向毛主席保证,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