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学稼终于搬出去了。武支书给他和南京驴子在车间会议室一角拿木板子石棉瓦隔出了一间房,暂时安顿下来,总算有了一个窝。小二觉得轻松了好多,不然的话他经常要扮演贺技师,把施技师或者被施技师打得两眼群星灿烂。每个星期南京驴子还要到寝室里来一两趟,一来施技师必对小二说,哎,你出去玩一下,等个把小时再进来。有回小二走到楼下,忽然记起忘了带钥匙,又返身上楼,走到寝室门口,只听得里头南京驴子发出来老鸹样的叫声。小二一敲门,叫声就没了。里头施技师问:“哪个?”小二说:“我咧,小二咧。”施技师又问:“干什么?”小二说:“拿钥匙咧我。”施技师顿了一下,说:“你到楼下头去,我从窗子里丢下来。” 小二走到楼下,仰起脑壳,看见窗子打开来,一只手臂闪了一下,钥匙在空中划了道闪亮的弧线,落在了脚底下。“砰”的一声,窗子又迅速关上。小二喃喃道,搞什么鬼啊你。莫名其妙啊你。走到路上碰到了猴子,就把刚才的事说给了猴子听。“每回南京驴子来就把老子喊出来,他妈妈的。”猴子听了就笑,说,你这筒蠢卵,人家在搞什么你晓得啵?

“搞什么嗳你讲讲看?”

“人家在这个咧蠢卵!”猴子左手食指拇指弯个小圈,右手食指在圈圈里插来插去。

“什么意思嗳你?”

“蠢卵啊你,你晓得你是如何出世的啵?你就是这样才出世的啊蠢卵!”

“哦——”其实小二还是没有弄得明白。小二就是这样的呆子,众人皆明白的事,他就是不明白。

施学稼搬走之后猴子从武支书寝室搬了过来。

“跟武支书一间寝室真是没得卵味。”猴子道,“一天到晚管犯人一样地管。早上七点钟就喊起来,不起来就掀被子,一分钟懒觉都睡不得!”

他学武支书的模样:“起来起来起来后生子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后生子!”学得倒还蛮像,惹小二笑得快活。

“老子现在有点后悔,”有天猴子跟小二说,“老子不该欺负苏福生,老子还朝他的面汤里吐过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悔。苏福生蛮遭孽的。”

小二说:“你是缺德嘛,欺负老实人。”

“早晓得苏福生是这样的下场,老子会对他好一些。你讲得对,老子是缺德。老子下回再不欺负老实人了。”

小二跟猴子吃了晚饭就到灯光球场去看篮球赛。肉联厂在郊外,离市区有十来公里。如今大家皆有私家车,十几公里那是小菜,档位刚拉到五档就到了。但是那个时候从肉联厂到市区才有一路公交车,一小时一趟,要坐半个钟头才能到,坐在车上大家像吃了半瓶摇头丸,闭着眼睛摇老半天,摇出一脑壳豆腐脑时只听得售票员一句唱“到啦!”大家才醒过来。

肉联厂的工人大半住在厂里,小半住在城里。住在城里的,一般只是到星期六下了班才坐厂里的班车进城,手里提了猪肥膘跟猪下水,在那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匮乏年代让路人景仰不已。工人们平时下了班无甚事做,有球赛看就是福气。当然围着看人家打架那是更大的福气。打架又打出奶子跟屁股来,那就叫洪福齐天。

走到灯光球场时小二看见了化验班的前班长管得宽,一脑壳头发纷披在肩上湿津津的,腰里头抱了个花脸盆,脸盆里是洗过又拧成麻花样的衣服,显然是从澡堂里出来的。上回她跟何仙姑在澡堂里打架,隔了一天,武支书找她谈话,宣布处分决定:撤消化验班班长职务,以后的工作就是喂那些供实验用的小动物,比方小白鼠跟大灰兔。“这个决定还不是我们车间支部的决定,”武支书跟她解释,态度极严肃,“是上头的,厂革委会的!问题严重啊我的同志!”武支书还要求管得宽写出深刻的检讨来,“还不是给我看,要给厂革委会看,给军代表看,他们说要得才要得我的同志!”前班长管得宽拉着张马脸道:“写写写,写个屁!”又问:“那何仙姑写不写?要是她不写,我也不得写!”

“何翠同志肯定不会写,”武支书摆道理的模样道,“这件事是你没理在先,哪个要你揭人家的短呢?听说你还先动的手,掐人家的奶子,掐得青一块紫一块,问题严重啊我的同志!”

“狗屁!青一块紫一块,你看见啦?”前班长越想越火,冲着武支书发怨气。

“我我我倒没看见哦我,”武支书道,“反正是有人看见,反正!你这件事嗳,怪不得我,我是帮不上忙的!”

从此马脸管得再宽,也只能管那些小白鼠大灰兔了。从此马脸的脸是长得要超过会写诗的苏小妹了。

小二跟猴子看了两场篮球赛。前一场是男子的,后一场是女子的。猴子跟小二说,你看那个田报幕员腿好长好白啊。小二也觉得田报幕员的腿确实比别的女人的长一些白一些。田报幕员以前是省民间歌舞团的,下放到肉联厂,当然就成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报幕员是宣传队的面子,所以她的腿就应当比别人的长一些白一些。而且,田报幕员平时也讲普通话,比何仙姑正宗得多。何仙姑每次看到田报幕员眼睛就充满嫉恨的血丝。不过何仙姑不敢跟田报幕员在澡堂子里打架,因为田报幕员从小练功,随随便便可以在地上撕“一”字,前翻后翻侧空翻。听说军代表一来就想调田报幕员到革委会办公室当打字员,田报幕员不肯去,做了几次工作,仍是不肯去,结果就把她从仓库保管员发配到饲养车间去当饲养员,每天跟几千头存栏生猪拌饲料,一身的糠饼跟酒糟味。有时候还要到河滩上去赶猪。从湘江河里来的大船,把跳板一架,成群的猪就被赶到沙滩上实行诺曼底登陆。田报幕员一身黑汗水流,左手拿个里头装了卵石发出哗哗响声的铁皮盒,右手拿根下端劈裂的竹棍,操着报幕样的普通话朝猪屁股吼叫,让它们守纪律讲道德不可起哄不可乱跑不可沽名学霸王。这就是她不肯当打字员的下场。

小二有时上晚班,睡了一上午,下午醒来就一个人跑到河边上玩,多次看到田报幕员在滚滚黄尘里跟群猪搏斗的壮烈场景。他偶尔也跑过去帮她赶猪,主要目的不是学雷锋,主要目的是好玩。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与猪斗其乐同样无穷。

猴子拿肘碰碰小二,附在他耳边说:“田报幕员投篮的时候你注意看,胳肢窝里好多毛,看见没有?看见没有?”